從下層連通區傳來了消息,收容區域內的“污染”終于宣告平息。
有人死在那些幽深曲折的走廊中,有人被暫時驅趕、關押在較為堅固的房間內,有人被救出,有人繼續堅守在下層的關鍵路口。
塞姆勒大主教聽著最新傳來的消息,眉頭稍微舒展開一些,但緊接著又沉重地嘆了口氣。
“好消息是地宮內各處的混亂都已平息,所有關鍵通道重新回到了我們手中,所有失蹤人員的情況也已探明,理論上不會再有視線之外的污染者在地宮內繼續活動了,”回過頭來,塞姆勒對身旁的馬格南說道,“壞消息是有很多人受傷,參與戰斗的人員也出現了輕重不一的精神污染,這些淺層的精神污染雖然沒有達到被洗腦為上層敘事者信徒的程度,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惡化。”
“把受到污染的人和未受污染的人分開,污染者在描繪有‘深海符文’的房間休息,那些符文的效果已經過考驗,是可以倚靠的,”馬格南略帶一絲疲憊地說道,“現在已經沒有條件再把每一個污染者單獨收容并派人看護了,只能這樣。維持到天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部分恢復過來的靈能唱詩班成員可以幫忙安撫那些心智受損的同胞,”溫蒂也走了過來,“我也恢復的差不多了。”
“溫蒂大主教,其他人可以,你還是再休息一下吧,”尤里搖了搖頭,“你流了很多血,而且是從收容區一路突圍出來的,你現在的狀態可不適合去安撫其他人。”
溫蒂苦笑著搖了搖頭:“今后有的是時間休息,但今天晚上不盡全力的話……那可就沒有‘今后’了。”
馬格南看向塞姆勒大主教:“地表的情況怎樣?”
“地表沒有出意外,這是唯一的好消息,”塞姆勒揉了揉眉心,“只有兩組執行夢境管制的小隊中出現了污染者,但被迅速處置了,剩下的人在繼續對奧蘭戴爾地區進行巡邏封鎖,到日出之前,奧蘭戴爾地區的夢境封鎖會一直持續下去。”
尤里轉過頭:“地宮內的夢境管制呢?”
“你認為現在這種局面……”塞姆勒環視著彌漫緊張氣氛的大廳,表情無奈,“還有人會在今夜入睡么?”
但很快他還是點了點頭,補充道:“放心吧,我安排了監控和巡視人員,確保地宮中的每一個神官和騎士都不會入夢。上層敘事者終究是依靠夢境運行的‘神明’,只要做到對夢境的絕對管制,哪怕不能徹底束縛住祂,至少也能給祂的降臨造成足夠麻煩……”
“只希望我們的努力能產生作用,”尤里自言自語著,“希望域外游蕩者和賽琳娜大主教可以盡快解決掉那個‘神’……”
“希望他們一切順利……”馬格南咕噥起來,隨后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仰望著高高的大廳穹頂,平復著自己始終安定不下來的心緒。
在他的視線中,在大廳穹頂垂下的一道道支柱間,巨大的、透明的蜘蛛節肢斜掠而過,仿佛編織著什么,又仿佛攀爬在無形的網上。
馬格南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被黑暗籠罩的荒蕪空間中,高文和賽琳娜來到了上層敘事者四分五裂的殘骸旁。
這殘骸正在飛快地消散著,就仿佛在這里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象,一個正在醒來的夢境。
然而在這編織夢境的神明“死亡”之后,賽琳娜和高文身旁的黑暗依舊,一號沙箱的詭異狀態依舊,上層敘事者的力量……依舊!
“上層敘事者的神性部分恐怕正在繼續執行祂的計劃,”高文飛快地對賽琳娜說道,“這里只是祂編織出的又一層戰場。”
賽琳娜手中提燈散發出了比此前更加明亮的光芒,那光芒照耀在不斷消散的蜘蛛神明肢體上,照耀在黑暗中蔓延向遠方的草原上,然而不管延伸到哪里,遠處的黑暗混沌都始終維持著同樣的距離和狀態,絲毫看不到任何通往外界的痕跡!
“您能破壞掉這層‘帷幕’么?”她看向高文,語氣中帶著些許急促,“就像您之前破壞掉尼姆·桑卓的帷幕那樣。”
在賽琳娜開口之前,高文便已經在感知著這片黑暗空間的邊界以及信息介入點,他皺起眉頭,語氣嚴肅:“我已經開始嘗試了,但這恐怕趕不上。沖刷上層敘事者編織出的帷幕需要很長的準備時間,我之前在尼姆·桑卓動手的時候便準備了幾乎一整個白天……”
賽琳娜執著提燈的手下意識握緊了一下,隨后她突然微微皺了皺眉:“您……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高文怔了一下,緊接著也開始側耳傾聽。
在黑暗的荒蕪空間中,似乎真的響起了隱隱約約的、仿佛幻覺般的聲響——
高文仔細聆聽著,仔細辨別著,那聲音仿佛層層疊疊的夢囈,仿佛無數人在睡夢中發出的同一個呢喃,直到半分鐘后,他才終于聽清那是成百上千的人聲在同時低語著——
“致上層敘事者,致我們全知全能的主……”
“是祈禱聲,”高文沉聲說道,“大量的祈禱……但不知從何而來……”
“祈禱?”賽琳娜驚愕地說道,“這個世界的居民們應該已經消失了,誰還在對上層敘事者祈禱?”
“我又看到了!”馬格南突然響起的大嗓門吸引了半個大廳的注意,“我看到有透明的蜘蛛肢體從天花板上飛過去!”
“所有人做心智防護,噩夢導師和主教們去看護技術神官!”塞姆勒大主教立刻叫道,緊接著也抬頭看向天花板,然而就如上次一樣,他仍然什么都沒看見。
但沒有一個人敢輕視馬格南的示警,卻也沒有一個人能搞明白這詭異的情況。
“我們看不到,”尤里飛快地掃視了整個大廳,猛然轉向馬格南,“你還能看到么?它在什么地方?”
“剛才又從半空中劃過去了,是近乎透明的肢體,一只很大的蜘蛛,正在這里結網,看不見的網,”馬格南仰頭看著空蕩蕩的大廳穹頂,眼珠轉動著,仿佛正在追逐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獵物,“該死……我百分之百肯定它真的存在!”
“是上層敘事者,它正在對現實世界施加影響,它正在突破‘盒子’,”塞姆勒語速飛快地說道,“我們這里存在漏洞……馬格南,你還能感知到什么?”
馬格南追逐著那透明虛幻蜘蛛移動的軌跡,然而除了能看到那越來越凝實的肢體之外,身為凡人的他根本不可能鎖定一個神明的力量,他的眉頭緊緊皺起,雙手忍不住握緊——可這局面顯然不是一個心靈風暴能夠解決的。
“塞姆勒,你確認這里沒有人入夢么?沒有人在夢中對上層敘事者祈禱?”他猛然轉過頭,紅色短發幾乎豎起,眼神嚴肅的可怕。
“我確認,所有角落都檢查過,每一個神官,每一個騎士,甚至每一個仆人和隨從,還有地表上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個鎮子,”塞姆勒飛快地說道,“而且……”
“大主教!”從某處控制席傳來的叫聲打斷了塞姆勒的話,一名技術神官突然從連線狀態驚醒,高聲驚呼著,“一號沙箱的時間迭代被從內部關閉了,沙箱內的時間流速正在和現實世界同步!”
塞姆勒瞪大了眼睛:“什么?!”
“是上層敘事者,”尤里迅速反應過來,“祂要進入現實世界……所以祂必須讓沙箱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時間同步——時間迭代曾經是讓祂迅速成長的‘工具’,但現在已經成了祂的阻礙,所以被祂關閉了!”
“祂在奪取權限……”“靈歌”溫蒂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一分,與此同時,她也感覺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正有什么在突破壓制,在重新變得活躍起來,“污染正在反撲……”
尤里眉頭緊皺著,拼盡全力地尋找著可能的漏洞,突然,他的眼神凝滯下來。
他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可能被所有人忽略的關鍵。
“塞姆勒大主教,我們的夢境管制可能存在一個巨大的漏洞……”這位氣質斯文的中年人臉色略顯蒼白地看向塞姆勒,“你有沒有檢查算力節點大廳……”
“你是說那些……”塞姆勒終于反應過來,“不可能,他們已經沒有夢境了,而且有人在看守那,一個小時前剛進行過確認……”
“塞姆勒大主教,”溫蒂打斷了塞姆勒的話,這位歌者的臉色格外難堪,一字一頓地說著,“那些……也是人。”
“該死!該死!我們竟然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馬格南突然高聲咒罵著,拔腿跑向了大廳另外一端的沉重閘門,而尤里和塞姆勒、溫蒂在短暫錯愕之后也緊隨其后。
他們來到了那扇特殊的隔離門前,塞姆勒拉動了門上的呼叫繩索,鈴鐺的響聲從門對面傳來,然而守衛的回應遲遲沒有出現。
幾名大主教的心瞬間一沉。
“強行開門,”馬格南立刻說道,并把手放在了閘門旁邊的一塊晶體裝置上,“尤里,塞姆勒,你們去激活另外三個符文。”
沒有人猶豫,三只手按在了用于緊急解鎖的符文水晶上,隨著魔力注入其中,那扇在正常情況下不允許開啟的隔離門內傳來魔法裝置運轉的吱吱嘎嘎聲,隨后沉重的隔離門終于向兩旁退去。
數名靈騎士守衛和一名負責看管門內的主教正靜靜地坐在連通室內,看上去仿佛睡著。
大概是開門的動靜震動到了連通室,一名靈騎士的頭盔突然掉落在地上,暴露出來的盔甲空洞中,只有令人作嘔的血肉混雜著灰白色的灰燼。
只看了一眼,馬格南便已然辨認出他們的死因:“大腦燒掉了……”
幾秒種后,他們打開了通往內層大廳的第二道閘門。
光線較為昏暗的內層大廳中,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成百上千個平臺,平臺邊緣有神經索和維生管道延伸出來,在各個節點支柱上匯聚,而在那一個個平臺上,躺著一個個處于深度休眠狀態、負責為一號沙箱提供計算力的身影。
那些已經開始干癟的腦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如果通過外面大廳的觀察窗根本看不到任何異樣,然而他們的嘴唇都在微微翕動著,以很小的幅度開合著。
成百上千個低聲呢喃在大廳中匯聚成了一個聲音——
“致上層敘事者,致我們全知全能的主……”
站在門口的塞姆勒感覺渾身發涼。
他喃喃自語著:“他們理論上不應該還有做夢的能力……”
溫蒂搖了搖頭:“不,他們會做夢……整個沙箱世界,就是他們的夢……”
馬格南兩步走進腦仆們所處的“算力節點大廳”,高高抬起了雙手,然而下一秒又頹然放下。
不能用心靈風暴,甚至不能殺死任何一個腦仆……上層敘事者已經成型,已經找到現實世界的坐標,物理層面的毀滅只能延遲祂的降臨,而如果腦仆們死了,沙箱消失,那個神明很可能立刻脫離這里的束縛,降臨在這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到那時候,才是真正失去了所有翻盤的希望。
更何況,域外游蕩者和賽琳娜大主教還在“里面”。
域外游蕩者或許不會因此死去,但那才是最可怕的,那意味著活下來的人……不光要面臨脫困的上層敘事者,更要面臨另外一個近似神明的存在的怒火。
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都想到了這一點。
馬格南的目光在那些躺在平臺上的腦仆之間移動著,他們有的已經干癟,顯然躺在這里已經多年,有的卻還宛若常人,顯然是數年內的“新成員”,有的平臺空著,那是“損耗”掉的腦仆還沒來得及補充,有的平臺斑駁陳舊,仿佛已經用了很久……
馬格南突然吸了口氣,慢慢走向其中一個空著的平臺。
溫蒂在后面叫道;“馬格南大主教,你在干什么?”
馬格南沒有回頭,只是聳了聳肩:“或許,該輪到我們中有人躺上去了……”
尤里一驚,迅速上前攔在馬格南面前:“你想清楚!這是深層神經寄生,它是不可逆的!”
馬格南看了面前的尤里一眼,伸手推開對方,臉上帶著灑脫的笑:“我直視了那個‘神’,尤里,那也是不可逆的。
“那些符文沒有治愈我的精神,我到現在還能看到那些透明的肢體,你我都明白,我回不了頭了。”
他越過了無言以對的尤里,把溫蒂和塞姆勒甩在身后,來到一張空著的平臺上,慢慢躺了下去。
那些自動感應的神經索和生化組織立刻自行蠕動起來,順著平臺邊緣移動,向著馬格南靠近過去。
馬格南左右看了看,突然自嘲地一笑:“或許,我們最初就不該走這條路……”
神經索的蠕動聲中,塞姆勒來到了平臺旁邊,他眼神復雜地看著躺在那里的馬格南,最終卻沒有說出任何勸阻的話,只是平靜地問道:“有遺言么?”
“……沒有遺言,不過回頭見到教皇冕下的話,幫我好好吹噓一下。”
“好。”
神經索蔓延到了馬格南腦后,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肉融合聲在昏暗中響起。
尤里也來到了平臺旁邊,看著這位多年老友:“有跟我說的么?”
馬格南看了看尤里,慢慢咧開嘴,一點一點地抬起右手,緩慢且堅定地比了個中指。
“我想這么做已經很……”
馬格南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短暫的延遲之后,整個大廳中所有腦仆的夢囈也一并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