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廳里,陌孤寒與月華正端坐上首,并未著龍袍鳳冠,簡簡單單的便服,但是仍舊不減兩人的懾人威嚴。
李騰兒“嘻嘻”一笑,跪在地上:“騰兒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她故作輕松,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袖,手心濡濕。
月華卻只是像對待鄰家小妹那般,沖著她抬抬手:“一路星夜兼程,騰兒公主辛苦,趕緊起(身shēn)坐下吧。”
騰兒謝恩起(身shēn),就有下人遞上(熱rè)騰騰的手巾,沁著一股暖意。騰兒接在手里,拭去一臉風塵仆仆的疲憊,然后跪坐在月華跟前,格外規矩。
“你哥哥現在很好。”月華率先打破了沉默。
騰兒低垂著頭,低低地“嗯”了一聲:“謝謝皇上,皇后娘娘不殺之恩。”
陌孤寒淡然挑眉:“朕當初答應過邵子卿,喔不對,應該是李晟,答應過他饒過他一次(性性)命,朕言而有信。”
騰兒抿抿唇:“我為哥哥犯下的罪過,向皇上請罪。”
陌孤寒搖頭:“他是個男人,他應該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買單,而不是讓你一味地替他擔當。”
“騰兒是哥哥的妹妹,愿意為哥哥背負所有罪過,寧死不辭。”
“你是你,他是他。”月華微微蹙眉:“你明明知道不可能的。”
李騰兒一陣默然,而后跪伏在地,誠懇道:“只要能換回哥哥回轉西涼,騰兒愿意留在長安為質,歲歲納貢,年年參拜。”
陌孤寒毫不留(情qíng)地一口回絕:“朕答應饒過邵子卿一條(性性)命,但是放他回西涼是不可能的,他將終生被監(禁jìn)長安。騰兒公主還是早(日rì)回西涼,早作打算吧。回得早了,西涼還是你的,回得晚了,興許就會易主了。”
李騰兒低垂著眼瞼,斬釘截鐵:“騰兒沒有回頭路。”
陌孤寒靠在椅背之上,唇角掛著一抹玩味的笑意:“不錯,你是確實沒有退路了。邵子卿回轉西涼帝都,興許可以力挽狂瀾,震懾住那些對著皇位虎視眈眈的人。他回不去,你西涼也就散了。”
李騰兒沉默片刻,沉聲道:“不錯,換回哥哥是騰兒此行的使命,勢在必得。皇上仁慈,希望能夠給我哥哥一個機會。”
陌孤寒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上的翡翠扳指,若有所思:“放走邵子卿,西涼在他的勵精圖治之下,必將逐漸強大,對我長安造成威脅。扣押邵子卿,西涼內亂,朕就可以乘機揮師西下,收復西涼,一統西北版圖。李騰兒姑娘,換做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李騰兒被陌孤寒駁斥得啞口無言。他所言句句在理,任是換做是誰,也不會輕易放邵子卿回國。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幾人都不說話,默然不語。
李騰兒頭上的汗珠已經一滴滴滑落下來,一雙白玉一般的手上青筋直冒,攥緊又放開,如此反復,顯然心里在歷經矛盾的掙扎。
過了許久,她終于一咬牙,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西涼愿意臣服長安,只要皇上愿意饒恕我哥哥。”
陌孤寒終于等來了李騰兒主動開口,頗為滿意。這就是與聰明人商談的好處,一點就透,不用費太多的氣力。
“朕想要收復西涼,同樣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陌孤寒漫不經心地道:“給我一個理由。”
“如此皇上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殊途同歸,又何樂而不為?皇上以仁德治天下,相信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再受戰亂之苦。”
陌孤寒假作勉強:“西涼臣服我長安之后,邵子卿不能稱帝,改為藩王。”
李騰兒略一猶豫。
“前有狼后有虎,你沒有拒絕的資本了。”陌孤寒淡然挑眉。
李騰兒頷首:“皇上也要答應,西涼藩國也罷,獨立也罷,西涼的天下始終世襲為我們李家,皇上要扶持我哥哥統治西涼。”
陌孤寒微微一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朕不怕他邵子卿重新崛起,朕更期望,西涼在他的治理之下,子民安居樂業。”
李騰兒鄭重其事道:“騰兒愿意代我父王應下貴國的條件。”
陌孤寒繼續緩緩開口:“還有,我長安的軍隊要駐扎西涼,設監督衙門。”
“這,似乎不太合適吧?”
“朕可以不參與你們西涼的政權統治,稅收,以及貨幣流通等,但是必須掌控你西涼的軍隊數量。”
這一招很致命,若是這監督衙門應用的人選得當,西涼想要翻(身shēn),怕是就難了。
因此李騰兒一時間仍舊有些為難。
“朕不勉強你立即做決定,興許你回去與你們的使臣一商議,他們可能不愿意讓邵子卿回國呢。”
這句話又是一針見血。李凌風為人自大而又浮夸,覺得自己足夠可以穩定西涼的局勢,或許私下里,真的是不希望邵子卿回國。那樣,李騰兒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皇位,而他作為駙馬,一步登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李騰兒一直覺得,陌孤寒不過爾爾,他能一統長安,那是自己哥哥輔佐的功勞。今(日rì)真正交鋒,洽談起來,他不關心朝貢,不提賠償,卻是直接扼住了西涼的咽喉。他并不咄咄((逼逼)逼)人,卻是步步為營,令人無法推拒。
李騰兒已經是箭在弦上,不答應也要答應。正所謂,兩害相較取其輕,如今西涼的形勢刻不容緩,她沒有第二個選擇。只有保住邵子卿,留得青山。
這就是李騰兒在西涼危難之時,仍舊堅持親自出關的原因。只有她,才會設(身shēn)處地地為了自己哥哥打算,換做任何一個人,也會心存僥幸,寧肯舍棄邵子卿也不肯放手西涼政權。
陌孤寒與月華已經站起(身shēn)來,作勢離開。
李騰兒緊咬著下唇:“好!”
“你能當西涼的家嗎?”陌孤寒質疑。
“如今西涼已經臣服于長安,皇上說誰能當家誰就能當家。”
陌孤寒朗聲大笑:“好!好!具體事宜朕將派遣褚慕白與李騰兒公主進行洽談。妥當之后,朕會立即派兵,護送邵子卿回國。”
李騰兒一聲苦笑,點點頭:“立即!”
陌孤寒執起月華的手:“李騰兒公主這樣爽快,相信明(日rì),朕與皇后,就可以為邵子卿送行了。”
長安連夜起草了文書,以及相關條文,交由陌孤寒過目指正之后,與李騰兒連夜洽談,寸步不讓。
李騰兒也唯恐夜長夢多,遲則生變,陌孤寒再改變主意,因此并未同李凌風一行人商議,便簽署了協議。
第二天,當邊關的鳥雀在晨風中蘇醒,站在掛著寒霜的枝頭歡唱的時候,李騰兒已經站在出關的城門處,等待邵子卿出現了。
城門緩緩打開,拖曳著沉重的聲音,李凌風一行人候在城門之外,看著城門內褚慕白率領的威風凜凜的騎兵,不解何意。
“怎么回事?”李凌風心里頓時升騰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李騰兒笑笑,將手里的合約遞給他:“褚慕白護送我們回國。”
李凌風不敢去接那合約,也或者說,是陌孤寒的圣旨,他能夠猜想得到,里面的內容。
“你終于還是決定了?”
李騰兒點頭:“他是我哥哥,怎么可能還有第二個選擇?”
“可是這是喪權辱國,將會一輩子將他釘在恥辱柱上,使他成為西涼的千古罪人,你有沒有征求過他的意見?你認為,傾國換取他的(性性)命,值得嗎?”
褚慕白一聲冷哼:“以后,西涼乃是藩國,這西涼駙馬也要由皇上冊封,在未下達冊封圣旨之前,還請李公子認清自己的(身shēn)份。值與不值,還輪不到你來置酌。”
“你!”李凌風瞬間氣急敗壞,卻又啞口無言。
“為什么不值?”李騰兒也憤怒道:“他是我哥哥!權勢在你眼里就這么重要嗎?”
李凌風還是有些懼怕李騰兒,這是長期以來,李騰兒帶給他的震懾與壓迫,久而久之,已經成為了習慣。
“你愿意就好,我聽你的。”
他有些不(情qíng)愿地道,望著褚慕白的目光滿是敵意。
一輛馬車自遠處揚鞭轆轆而至,車簾撩開,一雙修長如玉的手伸出來,晨起的陽光跳躍在指尖上面,映照得整雙手蒼白得近乎透明。
李騰兒瞬間屏住了呼吸,眸光(熱rè)切起來。
邵子卿從馬車上跳下來,穿著一襲月白色錦袍,(胸胸)前繡著一只展翅而飛的鯤鵬。裁剪合體,繡工細致。
他一下車,就撣撣衣袖,抻抻衣襟處的一點皺褶,一絲不茍,顯然極是寶貝。
“哥哥!”李騰兒一看見他,眼眶(情qíng)不自(禁jìn)就有些濕潤,立即哽咽著喚了一聲。
邵子卿抬眼看看她,微微勾唇一笑:“傻丫頭。”
李騰兒再也忍不住,飛奔著撲過去,一頭扎進他的懷里,泣不成聲。
邵子卿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眸中淚光閃爍:“對不起,騰兒,是哥哥不好,連累你受苦了。”
騰兒的手臂緊緊地圈住他的脖頸,委屈地哽咽:“父王他說,他對不起你,所以,就算是用整個西涼來換,他也愿意。”
邵子卿仰起臉,將眼淚生生地((逼逼)逼)回眼眶,喃喃自語:“是哥哥一直太任(性性),拖累了西涼。騰兒放心,哥哥以后定然發奮圖強,絕對不會一蹶不振,讓父王與小妹小覷,也不會讓你再受一丁點的委屈。”
李騰兒含淚笑著點頭:“好,有哥哥在,騰兒可以像以往那般囂張跋扈。哥哥我們回家吧,一家人團聚。”
邵子卿也點頭:“好,回家。”
立即有隨從上前牽馬墜鐙,請二人上馬。
邵子卿腳下一頓,轉過(身shēn)來:“等等。”
李騰兒不解地問:“怎么了?”
邵子卿黯然一笑:“帶一個人回去。”
他一招手,馬車車夫上前,將手里的包袱遞給他。
他接在手里,默默地撫摸片刻,背在(身shēn)后,方才一抬腿,上了馬背。
李騰兒知道,他所說的“她”指的是誰,因此也不多問,心中同樣五味雜陳,相跟著上了馬。
蹄聲嘚嘚,徑直出了城門,寒風呼嘯,面前極目一片開闊荒涼。
邵子卿騎在馬上,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雖然成王敗寇,但是我李晟今(日rì)立下重誓,十年之約,西涼在我李晟治下,定然國富民安,兵強馬壯。而我李晟有生之年,也必將光大西涼,與你長安決一雄雌!”
城墻之上,陌孤寒與月華背著朝陽迎風而立,陌孤寒指點江山,一派意氣風發。
“你忘記了,你就算是曠世奇才,你也是孤軍奮戰。而朕,有褚月華!你想贏朕,莫說十年,朕給你一生的時間,一直奉陪!”
邵子卿緩緩抬起手臂,微微勾起唇角,他袖口上的銀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陌孤寒眸光閃爍,伸臂緊攬著月華的腰,低頭問她:“邵子卿好像是在炫耀他這件衣裳?當朕沒有見識么?”
月華心虛,“嘿嘿”一笑:“他興許只是在舉手盟誓。”
“是嗎?”陌孤寒將信將疑。
城墻腳下,邵子卿一聲響亮的“駕!”,一夾馬腹,駿馬一聲長嘶,馱著他揚踢遠去,逐漸消失在西方的曠野里。
陌孤寒緊緊地執著月華的手,轉過(身shēn)來,迎著朝陽,居高臨下俯瞰長安錦繡河山,寒風獵獵,志得意滿。
城墻之下,眾士兵紛紛單膝跪伏在地,山呼萬歲,恭賀西北一統,天下太平,聲震九霄,歡聲雷動。
陌孤寒望著月華和暖一笑,十指緊扣,擲地有聲道:“傳朕旨意,我長安西北一統,天下太平,皇后褚月華功不可沒,封為‘帝后’,為天下之母儀,婦德之表率,外輔朕躬,共參朝政,同掌山河。廢六宮,赦天下,普天同慶,國之幸甚!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