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好久都沒有來清秋宮了,自從泠貴妃一事之后,她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月華對她的提防。
最初的時候,她還會出入清秋宮,陪月華說話,逗兩個孩子。可是后來,月華總是會不動聲色地讓檀若和玉書將兩個孩子抱到別處,而且兩人說話,也不似原先那般隨心所(欲yù)。
這是一種極為微妙的感覺,可能在外人看來,月華對她依舊是(熱rè)(情qíng)好客的,但是她自己卻能夠覺察。
以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即便是誰也不說話,一直保持著沉默,也不會有絲毫的尷尬。而如今,即便笑得眉飛色舞,她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敷衍和牽強。
有的時候,兩人笑著笑著,可能就會無話可說,話音戛然而止,尋不到共同的話題,氣氛突然就僵冷起來。
所以懷恩前去清秋宮就越來越少,算下來,好像已經有一個月了。
僅僅,只是在太后那里碰到,依舊笑著打個招呼,噓寒問暖兩句,逗逗孩子,便各自忙碌去了。
今天,月華突然叫人過來請她,說是清秋宮內膳房里換了一個新廚子,請她過去品嘗手藝。
她并未多慮,來的時候,還給小公主與小皇子帶了兩匹錦緞,好歹也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一踏進清秋宮,懷恩就被一股甜糯的香氣吸引了,她提提鼻子,立即明白那是甑糕里蜜棗混合著紅豆的香氣,想深吸一口氣,縈繞在鼻端的那香味又變了,變作沖鼻的油潑面的辣子味兒。
這兩種香氣令她口中的涎水立即豐富起來,吱吱地往外冒,她忍不住就吞咽了一口口水,愈加思念起那碗(熱rè)油沸騰,滿碗紅光的條子,碧綠的香椿,晶瑩的豆芽,通紅的辣子,再澆上兩圈噴香的食醋,根本就來不及在舌尖打轉,品嘗出鮮香酸辣的味道,就狼吞虎咽地咽下喉嚨,僅剩唇邊的一圈辣油,令嘴唇都在歡快地跳。
月華笑吟吟地迎出來,也提起鼻子輕嗅:“好香啊!”
懷恩眨眨眼睛:“這是做的什么好吃食?一踏進院子里,這口水就冒出來了。”
“就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單子,都是那御廚的拿手絕活,一會兒我們一邊品嘗,一邊差人給介紹著。”
懷恩支使(身shēn)后的丫頭將錦緞交給清秋宮的人:“那今天可有口福了。皇上呢?”
月華沖著乾清宮那里努努嘴:“還在跟辰王他們議事。”
兩人進了(殿diàn)里,一股(熱rè)浪迎面撲過來,頓時掃除了滿(身shēn)的寒氣。
“怎么今天屋子里竟然這樣(熱rè)?”懷恩摘下斗篷,遞給丫頭,隨口問道:“一出一進的,兩個孩子可受得了?”
月華將她讓至桌前坐下:“兩人全都玩野了,屋子里哪里呆得住,一睜眼就跑去她皇祖母那里了。我記得你畏寒,所以讓她們多添置了炭盆。”
檀若上前,給懷恩斟倒了(熱rè)燙的茶水,月華便吩咐將備好的酒菜全都端上來。
內膳房里早就準備妥當,就等著月華一聲令下,魚貫而入,一樣樣菜品獻寶一般擺上來。
懷恩不說話,看著桌上的各色菜肴一陣沉默,臉色(陰陰)晴不定。
月華接過玉書遞上來的筷子,先給懷恩夾了一點棒棒雞:“嘗嘗看,味道是否正宗?”
懷恩的面色開始變得不好看,低頭咬一點,點點頭:“好吃。”
然后又夾了一點紅油釀皮:“這個呢?”
懷恩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若是太辣的話,好像還準備了汧陽桃花米與甑糕,御廚說你自小喜歡吃紅豆甑糕。”
懷恩額頭的汗已經涔涔而下。
檀若將燙好的酒端上來,將月華與懷恩面前的杯子篩滿,就恭敬地立在月華(身shēn)邊,寸步不離。
懷恩牽強一笑:“娘娘您是知道懷恩不會飲酒的。”
月華笑笑:“放心,這只是米酒而已,比起汧陽有名的醪糟酒勁頭大不了許多,你放心吃就是。”
懷恩顯得已經有些局促不安:“記得娘娘也不是多么喜歡吃酒,今(日rì)緣何竟然還專門燙了酒?”
“這樣冷寒的天氣,不多吃幾杯酒,怎么暖得過來(身shēn)子?”月華舉起手里酒杯:“這是加飯酒,喝下去開胃的。”
懷恩牽強一笑,端起手中酒杯:“那懷恩就舍命陪君子了。”
輕輕地抿一口,就微蹙了眉頭:“怎么好像有一種藥味兒?”
一旁檀若接道:“是加了一點紅花,當歸等,可以祛風散寒。”
月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意味深長:“你的嘴巴倒是蠻靈,我喝了這么許多了,竟然都沒有品嘗出來。”
懷恩見月華酒到杯干,也不好意思一再推脫,勉強將杯中酒喝了,閉口不言,也不解釋。
檀若繼續將酒篩滿。
月華喟嘆一聲:“好像我們還從來沒有這樣正兒八經地喝過酒,即便是宮宴都沒有,你總是推脫著,極少湊(熱rè)鬧。”
懷恩點頭:“不會飲酒,去了也是掃興。”
月華再次抬起手中酒杯,示意懷恩干杯:“以前總是不明白,男人為什么喜歡貪杯。現在方才覺得,這酒果真是好東西,喝了酒才能敞開心扉,說些肺腑之言。否則,都沒有勇氣問出口。”
懷恩苦笑一聲,抬起手腕,照舊是干了。
“即便不喝酒,懷恩也是知無不言。”
“是嗎?”月華淡然挑眉,不置可否,為懷恩又夾了一點鹵煮羊(肉肉):“汧陽人都比較喜歡吃羊(肉肉)泡饃,可惜這個師傅說那需要老湯,做出來才地道。”
懷恩點頭:“不僅是羊(肉肉)泡饃,還有娘娘平(日rì)里喜歡吃的牛(肉肉)湯拉面,也是汧陽做的最為地道。”
“你已經離開故土這么多年,想必十分懷念故土的這些特色小吃。”
懷恩點點頭:“久的我都記不清楚了,差點都忘卻了故鄉的味道。”
“這個廚子可是正兒八經的汧陽人,丁家向著我們推薦的。他說他與你是故人,你要不要見見?”
“物是人非,見了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徒增傷感罷了。”懷恩搖搖頭:“水土不一樣,做出來的飯食終究是味道不同。更何況,他雖然用心,但是未免過于精致了一些,沒有原先在我家府上做出來的豪放與不拘一格。”
月華深深地嘆一口氣:“這些年你更名換姓,臥薪嘗膽,也真是委屈了你。”
懷恩這次主動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也難為你竟然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并且依據這些猜測出我的(身shēn)份。”
“你在宮里向來逆來順受,即便是在我的面前,也從未有過相左的意見。唯獨那一次,提及丁家一案,你的反應過于激烈。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qíng)緒,甚至于紅了眼眶。”
懷恩微微勾起唇角:“滅族之仇,不共戴天。埋在我心里這么多年,一直都在不停瘋狂地滋長,根本無法壓抑。當我得知皇上為我丁家平冤昭雪的時候,往事便歷歷在目,猶如刀削錐刺,((逼逼)逼)迫著我必須要報仇雪恨,不死不休。”
“我記得自己曾經告訴過你,當年的巫蠱一案,與皇上并沒有多大干系,那都是常家黨同伐異,造下的孽果,皇上也一直引以為疚,想要彌補。你在宮中造下這么多的殺孽,害了這么多無辜的人,于心何忍?”
懷恩幾乎是瞬間就紅了眼圈,她努力隱忍著,不讓眼淚奪眶而出:“那是因為,你沒有嘗過,自己的親人們在自己面前一個個倒下去,血流成河的慘狀。你更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孤零零一個人在西北苦寒之地,艱難掙扎著求生,究竟有多么艱辛?
你雖然的確是與我一樣,自幼遭受變故,但是你好歹是幸運的,你有遮風避雨的地方,你可以錦衣玉食,有丫鬟仆婦伺候著。
可是我呢,猛然間從云端跌落下來,是直接掉落進了泥濘里!家破人亡,顛沛流離,忍受著非人的折磨,朝不保夕。那種刻骨的仇恨是隨著磨難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逐漸膨脹,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當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恨不能與他立即同歸于盡。”
被仇恨扭曲了如花(嬌交)顏的懷恩是陌生的,那雙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眸子,染成血的顏色,就像是如血殘陽下的湖泊,半江瑟瑟半江血紅。
“你進宮就是單純為了給你家人報仇,是嗎?”
月華盡量用極為平和的語氣說話,不會太尖銳,直接刺傷懷恩暴躁的心。
懷恩斬釘截鐵地點頭:“否則是為了什么?主動進宮來對著自己的仇人奴顏卑膝,夜里婉轉承歡地伺候他嗎?可笑,我將這長安朝廷視作仇敵,恨不能滅了他,偏生,太后還給我起了一個‘懷恩’的名字,簡直就是諷刺。”
月華想起,自己最初進宮的時候,懷恩在她面前就是執著地自稱做“蘭汀”,對于太后的恩賜不屑一顧。
汀,右首邊為“丁”,她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留著家人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汧陽丁家,才是蘭懷恩的根,丁家唯一幸存下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