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謙睡得不好。
夢里,他看到了杜云蘿,她亭亭玉立站在廡廊下,一顰一笑都勾人心神,她溫和與身邊的丫鬟說著話,無論是模樣還是性子,都和小時候的糯米團子截然不同了。
他趕緊走上前去,他喚她“表妹”,但杜云蘿對他冷淡又疏離,丫鬟都一臉戒備地看著他,不叫他靠近分毫。
而后,他看見杜云蘿笑了。
杏眸彎彎,波光粼粼,似是一汪動人湖水,又像一塊清透寶石。
這樣的笑容讓甄文謙激動萬分,他伸手想去夠她,卻發現她的笑容不是給他的。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是穆連瀟的身影……
甄文謙驚醒過來,撐坐起身,瞪著眼睛直喘氣。
沒有月光沒有繁星的夜里,伸手不見五指,遠遠的,他聽見打更的聲音,此時正是三更。
他頹然倒下身去,這個夢境實在糟心透了!
從前甄文婷說他嫌棄杜云蘿性子不好,說杜云蘿出落得跟神仙似的,捧著圣旨要入侯府,他彼時煩躁歸煩躁,卻與今日不同。
今日,他見到了那位定遠侯府的世子。
穆連瀟就這么出現在了邢御醫的家門口,讓所有人都意外不已。
甄文謙暗暗觀察了他,也留意到了他和杜云蘿的動靜,看到穆連瀟安撫杜云蘿,看到杜云蘿對穆連瀟露出笑容。
即便隔著帷帽,他也看清了那個燦然笑容。
和他夢里的笑容一樣。
不用甄文謙自慚形穢,人人都看得出來,穆連瀟比他出色。
以前還有些介懷的侯老太太在見到穆連瀟后,那份滿意和喜悅就寫在了臉上,他的父親亦是如此,穆連瀟把邢御醫給帶回來了,甄子琒就覺得這人是千般好萬般好了。
甄文謙聽甄文淵說,二房里對這位未來的表姑爺也很喜歡,都認為云蘿是尋了個好丈夫、好婆家。
連府中下人們都在談論這位出身不凡又沒有半點架子的世子。
這些話語落在甄文謙耳朵里,讓他格外尷尬,別人夸贊穆連瀟,就等于是在貶低他甄文謙,他不是一個好丈夫,甄家也不算一個好婆家了。
甄文謙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慶幸今日甄文婷沒有見到穆連瀟,若不然,還不知道會怎么說他呢……
他又想起了去年的事情。
怎么就因為甄文婷的幾句話,因為幾口酒,他就做出了那等事情來?
身上有那么一個污點,他根本抬不起頭,不管杜云蘿往后日子好壞,不管他甄文謙往后又如何如何,這個污點會一直跟著他,壓在他的背上。
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前院里,邢御醫費勁地轉著輪椅到了院子里。
夜幕中,一人從廊下緩步出來,對他施了一禮,正是云棲。
邢御醫道:“你倒是準時。”
云棲笑了:“您老人家定的時間,奴才哪里敢耽擱。”
邢御醫輕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們世子是好意,不過我大把年紀,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看這甄家是厚道人家,我治好他家老太爺,他們不會虧待了我和寧哥兒。
我尋你來,是有事體請你們世子幫忙,我攢了一輩子的銀子,不想便宜了那個賊婆娘,我告訴你地方,你去取。”
云棲自是應下,末了道:“您的腿……”
“徹底廢了,不用折騰了,”邢御醫苦笑,“一雙腿和一條命,芝麻丟了就丟了,我好歹抱住了西瓜。”
云棲問起邢御醫經過,本以為他不會說,沒想到邢御醫還是說了。
邢御醫的兒子前兩年沒了,寧哥兒的娘沒提改嫁,邢御醫還是挺滿意的。
可慢慢的,他就察覺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兒媳偷人了。
半個月前,叫邢御醫撞破,那奸夫落荒而逃,邢御醫追趕時摔斷了腿。
本來好好養,也不至于如此,可寧哥兒的娘見事情敗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邢御醫關在破屋子里,只給一點吃食,逼問他家中銀子的下落。
邢御醫知道,寧哥兒的娘舍不得寧哥兒,她要帶著兒子改嫁,少不得要多收攏些銀子,免得寧哥兒往后受大罪。
邢御醫不說,寧哥兒的娘把家里都翻了個底朝天了,還是沒翻出來,還要讓寧哥兒伺候這老不死的,她氣都要氣昏過去了。
而邢御醫,受傷之后又遭此罪過,身體沒有徹底垮掉是因為他忽悠著寧哥兒給他偷拿了些吃食。
原本以為撐一天算一天,誰知柳暗花明,他竟然脫離險境了。
“這般品行不端,我不會把寧哥兒教給她撫養。”邢御醫忿忿,偷人還可以說是一時鬼迷心竅,可要害死他,就是徹頭徹尾的黑心腸了。
云棲聽完,暗暗想,難怪那婦人一聽說要送她到衙門就傻了,只偷人這一條,就能要了她的命。
“您老人家放心,只要銀子還在,奴才就給您一文不少地拿回來。”云棲道。
邢御醫低聲道了謝。
云棲回驛館稟了穆連瀟,等天亮開了城門,他就策馬去了青連寺下的村子里。
邢御醫和寧哥兒被一群衣著光鮮的人帶走了,村里無處人都看見了,尤其是邢御醫的那副模樣叫人心驚膽顫,村民你一言我一語的,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
寧哥兒的娘只能躲在家里,等到天黑時,才提著包袱開溜了。
她心里知道,銀子也好,寧哥兒也罷,她都撈不到了,不如早早離開,免得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
云棲到了那空蕩蕩的院子里,照邢御醫的話尋到了一個小荷包,打開一看,正是一疊銀票,他趕忙收好,回了桐城。
甄府門房上的都認得云棲,曉得他來尋邢御醫,就放他進來了。
邢御醫拿到了銀子,分外激動,貼身收起來,道:“我一輩子就攢下這些。”
云棲笑了:“您不點一點?”
“點什么?”邢御醫哼道,“穆世子身邊的小廝,能眼饞我的銀子?”
云棲憨憨笑了。
邢御醫道:“告訴世子,白日里已經給甄老太爺施了一回針了,與我料想的差不多,最多半個月,他能開口說話。”
云棲歡喜不已,連連作揖:“您老人家真是華佗在世,這么一來杜姑娘可就放心了,我們爺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