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聽她的!”
老道士大吼,不顧自身安危,伸手想去將她騰飛而起的腳拉住。
只是此時吳嬸的身上死氣極濃,一股陰氣將她包裹,把她身體提拉了起來,力大無窮,老道士一人竟根本抓她不動。
“快來幫忙!”
他大吼了一聲,吳家父子等人這才緩過了神來。
吳寶山抱著兒子才剛站立起身,下一刻他媳婦便拉扯了他一下,他邁出的腳瞬時便定在了原處。
“娘……娘……對不起,我還有妻兒守護……”
他很快明白妻子的顧慮,死死將懷中的兒子抱住。
而吳寶才憤恨的瞪了黑暗之中裹足不前的兄長一眼,踉蹌著踩了尸骨上前一撲,也與老道士一樣將吳嬸另一只腳抓住。
父子兩人同心協力,又有老道士、宋長青二人相助,吳嬸被上‘提’的身形一下止住。
“吳妮兒已經死了!這只是厲鬼制造的幻像罷了!”
老道士大聲的喊,而吳嬸卻只往前伸著手,嘴里喚著女兒的名字。
雙方僵持了片刻,吳嬸身上的死氣越濃。
只聽‘噗通’一聲響,她的身體被幾人拽落。
大家還來不及歡喜,就見‘吳嬸’的魂靈飛在半空,歡喜的往那深淵黑洞之中飛去:“妮兒……”
“娘!”
一見此景,吳寶才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發出痛心疾首的驚呼。
而這一次,吳嬸的魂靈并沒有因為兒子的呼喚而回頭。
吳妮兒為救她而死,對于吳嬸來說,便如心上被人剜出一個大洞。
她早就已經心如死灰,之所以勉強堅持,不過是懷著怨恨,想要替女兒報仇。
此時幻境之下,她如同看到愛女‘重生’,便迫不及待脫體而出,想要與女兒再聚。
吳嬸的身體砸落下來,失去了魂靈的滋養后,在四周陰氣腐蝕下,她的尸身迅速腐朽,頃刻之間化為黑色的尸骨,癱倒于骨山之中。
吳嬸的情況并非個例,年紀最長、陽氣微弱的人接連在這孟芳蘭喚魂聲下抵抗不住。
就連此時的老道士,也中招了。
“沈郎……沈郎……”
他因為吳嬸之死而感到憂傷,心神黯然之際,那一聲聲呼喚‘沈郎’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時,漸漸的就變了。
孟芳蘭陰冷而黏滑如蛇的聲音,變成了一道細弱的、熟悉的少女的呼喚聲:
“師傅……”
聲音一響起的剎那,一個滿面惶恐的少女在深淵黑洞的盡頭,沖著他伸出了手:
“救我……”
“師傅……我才是你的青小啊……”
少女掙扎著,像是想要掙脫黑淵之中的束縛。
孟芳蘭刺耳的笑聲響起:
“原來是只妖怪……”
一瞬間功夫,不少念頭都從老道士的心頭一一閃過。
突然性情大變的徒弟,以及那令人琢磨不透的修為境界,出手之間令鬼神都畏懼。
老道士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突然盤腿往地上一坐,嘴里輕喝:
“長青,你要小心鬼喚魂的影響……”
“什么?”
宋長青轉過頭,此地陰氣激蕩,強大的靈壓輾壓之下,將他臉上的皮膚吹得像是波紋般的滾動。
可是他的雙眼清明,雙足踩得很穩,像是并沒有受到陰魂所引誘。
他對于宋青小的信任發自于內心深處,無論她發生了什么變化,他都堅定不移的信任著,從來沒有懷疑過。
所以此地的魑魅魍魎無法令他內心動搖,黑暗深淵的陰煞之氣無法將他魂體引走。
老道士這一刻眼眶一熱,面對大徒弟轉過頭來時,那一雙眼睛之中的疑惑,他心中生出一絲羞愧、一絲內疚,竟不敢再與他直視了。
“師傅!”
黑暗深淵之中爬出的‘宋青小’伸出的手落了個空,見老道士不為所動,眼中的神色化為失望、憤怒,最終變為怨毒:
“你為什么不救我!”
鬼影從黑洞之中爬了出來,以極快的速度往老道士的方向靠攏。
而這會兒的宋青小,所見的與老道士等人又有不同。
深淵黑洞在她眼中擴大的剎那,她眼前看到的不再鬼影,而是隨著那九幽鬼王所召喚出來的深淵擴大,黑暗飛快的褪去,她的意識像是瞬間跌入了另一個回憶之中。
孟芳蘭消失了。
地下墓穴、數不盡的尸山骨海,以及那鬼氣森然的裂縫全數不見了。
陽光穿破烏云,將一切黑暗驅散了。
一道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傳進宋青小的腦海之中,令她愣了片刻。
直到半晌之后,她才意識到這哭聲是她發出來的。
她蹬著雙腿,感覺力量弱小得可憐。
刮過的風吹在她身上,令她感到又冷且又餓。
“師傅,有孩子在哭。”一道清亮的小孩聲音響了起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里,像是有兩個人往這邊跑過來了:
“在那邊!”
“哪家的孩子,怎么隨意放路邊了?”有些熟悉的男聲響了起來,帶著幾分嚴厲,又似是帶著幾分憐惜:
“地里濕氣重,哭了這半天,怕是嗓子都啞了。”
不多時,一雙小手伸了過來,以十分笨拙的姿態將她抱了起來,嘴里發出輕哄聲:
“哦哦哦……乖哦,別哭了……”
宋青小蹬著腿,半睜的眼縫里,隱約看到一張小孩的面孔。
聽著聲音像是個男孩,約摸可能七八歲左右。
興許是他年紀小,與他同來的男人深恐他抱不穩孩子落地了,忙不迭的接過了手:
“可能是餓了。”
男聲抱著她哄了兩下,見她仍是啼哭,不由皺了皺眉頭。
這聲音實在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可無論宋青小怎么去回想,都想不起來了。
過往的一切仿佛被鎖進了記憶深處,她有些著急,極力想要回想自己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但無論如何卻也想不起來。
再加上又累又餓,她不由哭得更加大聲了。
“唉,興許是個苦命的孩子,父母難以養活。”
男人嘆了一聲,伸出手在宋青小的臉上輕輕點了兩下:
“前方有個村莊,我們先去那里,看能不能討點米糊,問清誰家孩子丟了。”
“師傅,我也想抱……”
“師傅,小孩都是這么小長大的嗎?”
在那男孩喋喋不休的話語里,這師徒二人抱著剛揀到的嬰兒,前往了村莊之中。
男人的人緣似是不錯,在村莊里很幸運的找到了一個剛生產不久的產婦。
一個自稱吳沈氏的胖碩女人將宋青小抱了過去,替她洗漱、更換襁褓中的衣物,一面還嘆息著:
“哪家狠心的父母,就舍得將這樣一個閨女扔路邊了呢?”
“若沒有宋道長經過,怕是再哭半日,連氣兒都要沒了。”
她的聲音爽朗,也似是有些耳熟,宋青小總覺得在哪里聽過,不過卻無論她怎么去回想,也想不起來了。
著急之下,她蹬著腿大哭,就聽那婦人笑道:
“小丫頭餓了,我家妮兒剛出生不久,你算是命好,趕上了。”
說完,她解了衣物,將宋青小抱到了她胸前:
“吃吧。”
甘甜的涌流而出,宋青小餓得頭暈眼花,此時顧不得再去細想前因后果,當即便含住那,大口吞咽著食物。
隨著她喝了,又重新洗漱,溫暖、舒適、安逸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間,令她不知不覺間便睡過去了。
朦朧之中只聽到那一大一小兩人的談話:
“師傅,我們要養妹妹嗎?”
“我們先找她的家人……”
“可她家人不要她了。”小孩似是有些不情愿將剛揀到的孩子還回去,“師傅不是常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嗎?”
男人似是瞪了他一眼:
“平時讓你讀書不肯讀,這會兒倒是說話一套一套的!”
“師傅,妹妹好可憐,如果送她回去,她的爹娘會不會再扔掉她啊?”
小孩被他斥責,卻仍繼續開口:
“師傅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救她時,便已沾上因果,道法有云……”
師徒兩人對話不休,興許是被這小孩纏得有些不耐煩了,那男人最終無奈道:
“先看看再說,有沒有人收養她……”
“道法?道家的人?”
睡意迷蒙間,宋青小聽到此處,腦海里閃出這樣一個念頭。
但困意濃濃,她根本撐不住多久,便打著呵欠再次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了。
她被抱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不是那婦人柔軟的懷抱,但卻給她十分安逸、安全的感覺。
“……道長一人帶了兩個徒弟,再帶一個小奶娃也不容易。”
那白日喂她奶的婦人說道:
“我剛生了妮兒,家里環境也還過得去,娘家又時常幫濟,我跟這孩子有緣,不如留下來讓我養算了。”
這話一說完,宋青小就有些急了,伸出了手,死死將抱住自己的男人的衣襟抓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動作,但就是本能的不愿意被其他人收養。
男人伸出一只手,安撫似的在她身上輕輕拍了兩下。
一個小男孩的臉龐湊了過來,一頭稀疏的頭發在頭頂挽了個道髻,見到她半睜開的眼睛時,原本要哭的臉頓時破涕為笑:
“妹妹醒了。”
“師傅,師傅,我想要妹妹……”
他也想要來抱,但又像是怕自己傷害到了宋青小,所以最終小心翼翼的伸出了一只手,放到了她的面前。
這小孩的面龐稚嫩,可她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哪里見過。
見他一臉期盼、渴望而又有些忐忑的伸手過來,她松開攥緊男人衣襟的手,一把將他的手指抓住:
“咯咯……”
她咧開嘴,露出滿口牙齦,當下就見那小男孩眼睛笑得如同彎月:
“妹妹沖著我笑了。”
男人低頭看著這一幕,平常不茍言笑的臉上也露出幾分笑容。
聽到婦人還在勸,他說道:
“不用了。我替她算過,她命中有一大劫,這劫數很重,18歲前是個坎。”
他沉吟了片刻:
“我與她有師徒之緣,正好我們長青也喜歡,就由我將她帶回云虎山,教她道術,將來正好想辦法替她破這命劫之數。”
“哦,我有妹妹了!我有妹妹了!”
男孩一聽這話,頓時歡天喜地的高呼。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婦人就算是再喜歡,也無可奈何。
“我姓宋,小丫頭,你又排在長青之后,你就叫青小吧。”
“青小青小,青澀而幼小,但將來總有你長大成熟之時,到時必定破劫而后生,前程可無大得不得了呢!呵呵呵……”
男人溫和的笑聲傳揚開來,宋青小聽到自己名字的剎那,突然又放聲大哭。
她被男人包好之后背到了他的背上,星夜之下,師徒三人回了云虎山中。
云虎山上,老道士笨手笨腳為她熬制米糊;夜里宋長青時常抱著她,哄她不哭。
時光一日一日的過去,她長了牙,手腳也逐漸有力了,時常想要下地走路。
老道士躬著背,拿了汗巾將她腋下勒住,彎著腰邁著小碎步,陪著她蹣跚學步。
她想要學說話,是宋長青抱她在懷里,時常教她發音,教她喚‘師兄’。
小孩是被棄養的孩子,生辰之日記不得是哪一日了,老道士便將揀到她的那日作為她的生辰之日,并在她生辰當天,替她鄭重其事的向云虎山的祖師們上香祈福。
她年紀還小,還不大習慣這樣規矩的跪著。
那身肉嘟嘟的身體盤腿坐在莆團之上,見一老兩少都神色肅穆的跪在堂中,不免也想學著他們的模樣鞠躬。
但她前仰的姿勢過度,再加上四肢弱小無力,這一躬身往前時,那小胖身子便如球般‘咕咚’滾落到地上了。
“哎呀!”
老道士一見此景,不由大急,連點好的香都顧不得插進爐里,順手遞給一旁的二弟子。
趁著小丫頭還沒有放聲大哭的時候,忙不迭的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托在懷中哄:
“有沒有摔到哪里?”
“爹……爹……嗚嗚嗚……”
她的嘴里幾顆米粒似的牙剛探出頭,疼痛倒在其次,反倒是在老道士著急而又擔憂的哄慰下,一股委屈的心情涌上心頭。
青煙繚繞的古樸大堂里,老道士聽她以脆生生的嗓音喊自己‘爹’的時候,一下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