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打斷他話,道:“福田,別說了。大娘不怪你。”
說完長嘆一口氣,轉身上坡去了。
那背影有些趔趄,很滄桑、很疲憊、很傷感。
張福田就愣住了。
原來他想吳氏必定會痛罵他一頓的,誰知竟沒有。
身邊傳來李紅棗的哭聲,他一陣心煩氣悶。
“都是你惹的事!還好意思哭?”
說完沖上船,用力一撐船槳,離開了郭家水面。
李紅棗怔在當地。
且說張福田,滿心難受、渾渾噩噩地將船搖回到自家門前水塘邊。系住船,回到家,他爹劈面就是一頓臭罵,無非是他對不起清啞,張家絕不讓李紅棗那騷貨進門等語。
張大娘抹著眼淚說:“這可怎么好!”
張老漢拍桌道:“怎么好?該怎么地就怎么地!咱跟郭家定的親,當然娶郭家閨女;李紅棗愛怎么樣隨她自個。紅娘子要來理論,好,咱們就去找里正,把這事評評,到底誰不要臉。”
張大娘遲疑道:“郭家能愿意?”
張老漢哼道:“要不愿意,你以為郭守業能這么好說話?眼下咱們一定要跟李家撇清關系。”說著轉向張福田吼道:“你要再跟李紅棗扯不清,老子打斷你的腿!你馬上去郭家磕頭認罪,哄哄清啞。可憐那閨女差點連命都沒了。都是你害的!”
張福田囁嚅道:“剛才去了。”
張老漢驚異道:“你去過了?看見清啞了?”
張福田“嗯”了一聲,又道:“還有郭大娘。”
張老漢和媳婦齊聲問:“清啞怎么樣?”“吳婆子怎么說?”
問起這個,張福田心里又愧疚又有些得意,“郭大娘說不怪我。”
兩家都爭他做女婿,可見他是個好的。
但他也怕鬧出事,因此不敢隱瞞,將李紅棗尋死的事說了。
張老漢和媳婦聽了又怒又氣,又擔心清啞和吳氏因此膈應,急得跳腳,亂叫亂嚷:
“我怎么養了你這個沒腦子的蠢貨!”
“福田,紅棗在哄你呢。”
“她要是真想死,哪兒不能死,非跑到郭家去尋死?”
“對呀,在家一根麻繩就吊死了。”
“我看她成心想氣死清啞才是真。她跳水,你不能不拉;你跟她拉拉扯扯,清啞看了心里能不難受?這是刺清啞的眼,戳她的心!你呀你,比豬還蠢!”
“咱福田是實誠人,不怪他。都怪紅棗不正經。”
“所以我才不許她進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張福田腦子轟鳴。
他想起清啞那幽靜的眼神、吳氏那滄桑疲倦的背影,羞怒加上憤恨,立時就要去找紅棗,被張老漢攔住了,不讓他去。
張大娘勸兒子:“福田,咱還是娶清啞吧。”
張福田煩亂道:“我也想娶清啞!我本來就跟她定的親么!是紅棗硬要插進來。她都懷上了,我有什么法子?”
張老漢生氣道:“她不曉得跟誰弄大了肚子,拉你做替死鬼,你還就認了?你也不想想,誰家沒出嫁的閨女能做這種事?”
張福田一想可不是嗎,他跟清啞也常相會的,可是清啞很害羞,他們從未做過失禮的事。不是清啞不好,清啞也很好看的,比紅棗……嗯,兩人不大一樣,不好比。
總之,他沒跟清啞做出格的事,他是正經人。
他是正經人,那紅棗就……就不正經了!
他不禁也懷疑起來:紅棗肚里的娃真是他的?
張老漢見兒子似乎想通了,吩咐道:“等下你跟我去李家,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說你要娶清啞,叫她死心。這事就這樣說定了。”
張福田想起紅棗的性子,必是不依的,就有些猶豫。
張老漢氣道:“還想什么?想想清啞吧。好好的閨女叫你害成這樣,你就忍心?”
張福田眼前浮現清啞的面容,一陣愧疚,于是決定去李家說清此事。再說,他本來就跟郭家定的親,這么做才是對的。
當下,父子二人一齊來到隔壁李家。
那時,李紅棗也已經回來了。
紅娘子見了他們大喜,以為回心轉意了,豈料張老漢三言兩語將事情緣由說了,并要張福田也表明態度,立即面色發白。
紅棗死死盯著張福田,問道:“你真不管我了?”
張福田一直用清啞為自己支撐,因此回道:“我跟清啞定了親的。”
紅棗再問:“你不要兒子了?”
張福田強辯道:“誰曉得……真是我兒子?”
李紅棗渾身顫抖起來,咬牙道:“張福田,你不要后悔!”
張福田羞怒,喊道:“我后悔什么?我跟清啞好好的一對,你跑來……我推你……你不走。這怪我么?我從沒想惹你,是你賴著我的!”
那件事如何發生的,他不記得了。
但怎么開始的,他記得很清楚。
漆黑的夜里,受到驚嚇的女子爬藤般攀著他,當他是依靠。豐腴柔軟的身子緊貼著他,他便仿佛陷入棉花堆里,再也拔不出來。推拒綿軟無力,越推攀得越緊,膽怯的哭聲刺激他,他便抱住她了。
他說不是他的錯!
李紅棗覺得眼睛在滴血,眼前紅光閃爍。
等她清醒過來,張家父子已經走了。
紅娘子流淚安慰她、勸她,她一概聽不進。
傍晚的時候,她爹回來了。
與她母女的性烈不同,紅棗爹小氣貪財還懦弱,最沒剛性的。因嫌紅棗丟了他的人,害他在村里抬不起頭來,責罵閨女好幾回。是紅娘子保證說,一定要張家娶紅棗,他才任由她出頭鬧。今天聽說這事沒指望了,頓時大罵紅棗,要她把肚里的野種打掉,不然就趕她走。
紅娘子這次也不敢為女辯解,唯有含淚勸她。
次日,紅娘子抓了一副藥回來,煎了端給紅棗喝。
紅棗從昨天后,便神色木然,端什么吃什么。
她接過藥碗一氣喝盡,過了一會覺得不對,驚恐地捂住肚子。
當腹疼難忍、下身熱乎乎流液的時候,她痛哭不止。
她原本想坐著花轎風風光光嫁入張家,如今成了空。
她原本想村里人即便議論這事,也不會嘲笑她,而是嘲笑清啞,說清啞無用,被長相好、性子機靈又能干、能說會道的李家紅棗搶了夫婿。張家和郭家雖有定親,牛不喝水強按頭,架不住張福田喜歡她紅棗。
她是勝利者!
這段經歷帶給她的是榮光!
可是,事情完全不朝她想的方向發展。
郭家居然不在意張福田做的事,還肯繼續結親。
張家居然寧愿舍棄親骨肉也要娶郭家女。
還有張福田,居然狠得下心拋棄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這結局!
再說郭家,吳氏擔心清啞,丟下張福田和紅棗就匆匆去了廚房。
廚房里,清啞正在切黃瓜。切好的黃瓜絲裝在碗里,均勻得好像紡出來的紗線。切好了,加上細蔥、鹽、蒜泥和熬熟的香油,用筷子拌開。拌得時候,郭勤郭儉郭巧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好了,能吃了。”郭勤下論斷。
“要腌一下。”郭巧很內行地說道。
“我先吃。”郭儉只想吃,別的不管。
清啞嘴角噙著微笑,掃了侄兒們一眼,并不接話。
待覺得拌好了,她先搛了一筷子喂郭勤。
喂完,凝目注視他。
郭勤感覺到小姑的等待,眨巴著眼睛用心咀嚼。
“好吃。”吃完他給出評價,發現小姑依然看著他,似乎嫌這評價不夠,太籠統了,便又補充道,“不咸不淡,好吃。”
郭巧上前一步,急道:“讓我嘗。小姑,讓我嘗。我會說。”
清啞這才移開目光,又搛一筷子喂郭巧,然后又喂郭儉。
喂過了,同樣看著他們。
郭巧見她如此重視,不等嚼完就道:“香,還甜!”
一面說,一面繼續努力想詞兒形容。
然郭儉皺眉叫道:“不好吃!蒜臭!不要蒜。”
郭巧反駁道:“哪臭了!你嘴不好。”
清啞笑容深了,從腰間扯出帕子,幫郭儉擦鼻涕。
擦干凈了,才道:“小娃兒,吃蒜好。”
聲音柔柔的,十分婉轉。
三小見她居然開口說話了,都眉開眼笑。
吳氏在門邊站了半天,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疑惑不已:剛才的事閨女真的一點都不在意?還是裝作沒事人一樣,回頭又做傻事?
她心中一緊,邁步進屋,喊“清啞!”
清啞見她雖然臉含笑,然目光像前世的“X”光一樣在她面上來回掃視,仿佛要透視她內心,便知道她擔憂什么了。
唉,可憐天下慈母心!
她將筷子遞給她,示意她嘗涼拌黃瓜。
吳氏嘗了一筷子,夸張地贊好。
雖然她是真心覺得好,那語氣聽在清啞耳中,還是太夸張了。
接著,母女兩個合伙做飯。
清啞每炒一碗菜起鍋,都先搛給三個小侄兒嘗,嘗完問結果。
小娃兒嘴饞,因此十分喜愛這活動。
站在灶邊等待,然后品嘗,再給評價,廚房童言稚語不斷,嘰嘰喳喳的聲音,彌補了清啞無言的安靜。
吳氏則警惕地關注清啞一舉一動,生怕一錯眼閨女就不見了。
吃晌午飯時,大家都在,清啞冷不丁道:“爹,退親。”
郭守業愕然看了她半響,沒等到她再進一步解釋緣故,也沒從她臉上找到答案,便將目光轉向吳氏。
吳氏微不可察地瞅了他一眼,轉而問清啞:“你真想退親?”
清啞點點頭。
她已經回不去了,這親事她必須面對。
退親理由有兩點:
其一,張福田這種性子她實在看不上;
其二,李紅棗已經懷孕了,成全別人也算積德。
吳氏便道:“娘和你爹曉得了。你放心吧。”
清啞便收回目光,專心吃飯。
嗯,菜真好吃!
郭大全兄弟幾個連同媳婦卻還不動,都看著爹娘。
郭守業沉臉道:“這事你們別多嘴,我跟張家說。”
郭大全忙應道:“噯,知道了爹。”
然后,大家繼續吃飯。
時不時的,看清啞一眼,總覺得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飯后,吳氏找了個空,將上午的事對郭守業說了。
郭守業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傍晚的時候,張老漢帶著張福田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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