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同知搖了搖頭,推開了她:“不必了。”而后見她將腰牌收了起來,忍不住道,“既然是假的,你收了做什么?不扔了?”
“好。”女孩子笑道,“回去扔。”
這話信個鬼哦!衛同知心道,見她妥當的收了,默然的看了她片刻,忍不住嘆道:“我方才真的一點都未察覺,那個留東西的人好生厲害,但萬一我二人來不及收那腰牌該當如何?”思及此,他還有幾分心有余悸,嘆道,“那個胡大人看著便不是個好相與的。”
裴宗之嘛,確實厲害。這手腳倒不比她慢多少,衛瑤卿扔了一塊蜜餞入口中,甜齁了,也只有他吃得下了。
她忍不住笑了:“那個人確實挺厲害的,這不是來得及么?”隨即又咦了一聲,“伯父也會看相了啊!”
“這還用看么?”衛同知道,“你看看他不發一言攔下馬車,見三品大員也能如此強硬的攔下,不知曉得,還以為他是一二品的大將呢,看著便目中……不好相與的。”他原本想說目中無人的,思及這個詞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有抱怨之嫌,便連忙改了口。
“察言觀色。聽起來與看相毫無關系,然看面相少不了看其色,伯父說的一點都沒錯。”女孩子被蜜餞甜齁了,吃了兩枚就放下了,喝了口水,才繼續道:“這位就是前段時日當街殺人,嚇的不少人丟了魂的那位胡大人。”
“是他?”衛同知臉色頓變。
衛瑤卿看了他一眼,點頭:“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
“牌子上寫著呢!”女孩子將那塊腰牌拿出來在他面前晃過。
衛同知看著這熟悉的一晃而過,脫口而出:“我沒看清楚,你晃的太快了。”
“我怎會騙伯父?”女孩子笑道,“都是一家人。”
這倒是!總是一家人,這孩子再怎么樣,矛頭從未對準過家人。想她這次會阻止,說到底還不因為都是一家人?想到這里衛同知也釋然了,馬車也停了下來,熟悉的鄰里街坊談笑聲傳來,到衛府了。
臨下馬車時,他突然轉頭看向身后的衛瑤卿,道:“你一早知道我與老師的事情,為何今日才出手?”
女孩子眉一挑:“伯父要聽實話么?”
衛同知點頭。
女孩子嗯了一聲,笑了:“一早告知伯父,自也能勸住您。但伯父不大會演戲,怕是要露出破綻的。如今嘛,不早不晚,正好!”
原來是這個緣故,她連時間都算的差不多了。衛同知看著女孩子微蹙的眉心,瘦的尖尖的下巴,印象里這丫頭也有胖的下巴圓乎乎的時候,作為長輩倒對胖瘦好看與否不大關注,從心出發,率先蹦出來的想法便是:她挺辛苦的,也挺累的。也不似尋常女孩子那樣清減口舌之欲,只是食不少,事更多罷了。
“我先前曾經說過讓你有事可來尋我。”衛同知嗤笑了一聲。
面前的女孩子點頭:“記得的,伯父說過的,我一直記著呢!”
“這話依舊作數,畢竟一家人嘛!”衛同知哈哈笑了起來,不過很快便斂了笑容,嘆了口氣,看她,“不過我如今倒覺得這話聽起來似是大話一般。”她真的需要他幫忙么?或者可以說,衛府一直在她的羽翼之下。
“伯父言重了,哪里的話。”衛瑤卿道,“總有需要的時候。”
“也好。”衛同知拍了拍她的肩頭,“你自己小心。”
待到衛同知離開之后,衛瑤卿將身邊吃完的干果紙鋪在腿上,掂了掂手里的蜜餞紙袋,反手嘩啦一倒,數十顆大小不等的蜜餞被倒在了油紙上,撕開裝蜜餞的紙袋,從紙袋夾縫中取出薄薄的一張字條,掃了眼字條上的字,她一翻手,一簇火苗出現在指間,幽藍的火苗轉眼將字條吞噬。
這么麻煩的傳話方式……她雖然身手不比曾經,但還不至于退化到接不住這包蜜餞吧!衛瑤卿搖頭失笑,而后下了馬車。
眼見衛同知在自家侄女的“監督”下當真回來了,周老夫人深感欣慰,放心了不少,連晚飯都多吃了半碗。周老夫人年紀大了,又曾經生過重病,說的難聽點,那就是現在每一天都是掙來的,身邊便有兩個小丫鬟上下半夜的守夜。
今兒守夜的小丫鬟雀兒不過八歲。她是廚房大娘的外甥女,六歲便進了衛府。衛家不算鼎盛,日子比起尋常官宦人家也略顯清貧,不過對待下人倒一向和善,所以家里很多奴仆都是沾親帶故的。雀兒年紀小,才開始學,很多活計都做不了,倒是老夫人身邊的守夜,也不過睡一覺,半夜出恭時去看看老夫人,幫忙掖掖被子,對這個年紀的小丫鬟來說,這倒是個容易做的活計。
晚上多喝了兩碗湯,還沒到半夜,雀兒就醒了,匆匆出恭完,小丫鬟便睡眼惺忪的去周老夫人床邊幫忙掖被子了,今天周老夫人身上的被子倒是熨帖的很,雀兒扯了兩下被角,夜風吹的有些發冷,小丫鬟被冷風一吹清醒了幾分,拿著窗邊的木頭簪子準備去挑一挑床頭的燈芯。
燈芯挑了幾下,亮了不少,雀兒打了個哈欠,抬頭去看入睡的周老夫人,這一看,卻見周老夫人唇目緊閉,在昏黃的燭燈下不知道為什么,竟有點莫名的詭異,讓她有些害怕。鬼使神差的,雀兒伸手去探了探周老夫人的鼻息。
半夜里的一聲尖叫攪碎了不少人衛家眾人上半夜的淺眠,院中的燈光蔓延開來。
桌上的白瓷小盞被一道袖風掀翻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薛大小姐從睡夢中驚醒:“嬤嬤,可是喝水打翻了茶盞?”
一道低沉蒼老的聲音響起:“老夫在外間等你。”
“祖父!”薛大小姐一個激靈,睡意全消,忙匆匆穿衣,顧不得梳洗便來了外間。
見到那個身披黑袍的老者時,薛大小姐連忙看了看四周,驚道:“祖父,怎的夜半至此?”
“慌什么?吏部守在這里的人少了不是么?”薛行書嗤笑了一聲,“放心,老夫便是光明正大的進來也保管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祖父說的是。”薛大小姐低著頭道,垂下眼瞼,遮去了眼中的神色。
薛行書看著她低頭規矩唯唯諾諾的模樣忍不住皺眉:“你個好端端的國公府嫡長小姐怎的這副模樣?難怪叫個野丫頭壓了一頭,還要老夫出手幫你。”
幫我?訓斥的話暫且不去理會,薛大小姐咯噔了一下,猛地抬頭,驚疑道:“祖父,您做了什么?”
薛行書輕笑了兩聲:“派人探望了一番周老夫人。”
薛大小姐臉色大變:“祖父,難道您派人殺……”
“你以為老夫派人殺了那老婆娘?”薛行書冷笑了兩聲,“殺個老婆娘有什么用?”他說著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凡是就應當物盡其用。”
“祖父……”薛大小姐不由自主抓緊了衣裙,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害怕,聲音顫顫,“您做了什么?”
“陛下需要個試藥的。”薛行書嗤笑,“一個傳聞死過一回,跨過生死大坎的活死人。這里不是有個現成的跨過生死大坎之人么?至于活死人?呵,這還不容易。”
薛大小姐不由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裙,看著他,不敢說話。
薛行書又道:“夜半三更殺個或者擄個老婆娘算什么?自古忠孝難兩全,老夫倒看他衛家要這個忠字還是要這個孝字!”
“祖父……”她聽明白了。
薛大小姐僵硬的松開了自己的衣裙,將手垂至兩邊,問,“總是自己的母親、祖母,送給陛下試藥,衛家……衛家怕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那便是不忠,這不是現成的把柄么?”薛行書冷笑,“愿意那便是不孝,老夫便讓他們先損了聲望,稍后再收拾他們。”
薛大小姐低頭:“祖父……說的是!”
薛行書看著她低頭唯唯諾諾的模樣,忍不住搖頭,末了又問:“他這邊的事你注意著,別讓他醒來,若是有醒的跡象,就喂兩顆藥。”他說著將一只白瓷小瓶放在了手邊的桌案上,又重復了一遍,“最多兩顆,知道了么?”
薛大小姐知道他說的是那個躺在床上的薛行書的替身,忙點頭應是。
薛行書又交待了幾句方才離開,待他離開之后,薛大小姐才看了片刻白瓷小瓶,默默地收了起來。
三更半夜的,衛家大大小小的主子奴仆幾乎都趕到榮泰苑了,門邊幾個仆婦正在安慰一個哭的一噎一噎的小丫鬟,小丫鬟哭的雙眼通紅,神色惶惶,一副驚懼害怕的模樣,抽抽噎噎的說著:“起夜……起夜的時候,奴婢去幫……幫老夫人掖被角,見老夫人……臉色不對勁……一動也不動,探……探鼻息……沒……沒有了……”
不管怎么問,小丫鬟都來來回回只一句話,別的什么也問不出來了,衛同遠衣裳穿了一半,在一旁急的跳腳,一旁的李氏幫他拉上了沒穿好的一只袖子,驚慌害怕的站在衛同遠身旁。
“問也問不出來,這小丫頭又不是大夫。”最里面是幾個膽大的,衛同知松開了周老夫人的手,沉聲道,“母親有脈息,卻不知為何沒有鼻息。怪事!拿我的帖子去請楊老大夫吧!”
“我去!”在周老夫人床尾站著的衛君寧當下便站了出來,“伯父將帖子給我,我帶幾個人去請楊老大夫。”
“不錯,好孩子!”衛同知贊許的拍了拍衛君寧的肩膀,且不說這孩子有沒有出息。先前除了他,也只有這傻小子敢走近母親,這等時候又站出來,出息暫且不說,膽量確實有幾分。
衛君寧嗯了一聲,看向一旁的衛同遠:“父親,我們一起去吧!”
衛同遠看了眼身邊的李氏,李氏哆哆嗦嗦的放開了他。
“那走吧!”衛君寧說著環顧四周,突然咦了一聲:“我六姐呢?”
李氏道:“卿姐兒院子離得遠,許是沒聽見動靜,一會兒我差人去叫她!”
“不可能!”衛君寧斬釘截鐵的說道,“六姐怎么可能聽不到?這么大的動靜……”
李氏道:“莫不是害怕,六姐兒年歲小……”
“母親在說笑么?”衛君寧看了眼才坐著輪椅進來的衛瑤玉,“六姐怎么會怕這個?二姐,你來的正好,你去將六姐喚來,這個她最會了!”
常人會害怕死人,但陰陽術士常跟生死之物打交道,怎么會害怕這個?更何況又是六姐這樣的,他就沒見過比六姐膽子更大的。
衛瑤玉眼神閃了閃:“我去過六妹妹那里了,六妹妹還睡著,許是累了,睡得沉,這會兒她來也沒什么用,不如等天亮再叫她吧!”
“誰說沒用的?”衛君寧辯駁她,“去年祖母都躺進棺材了,就是六姐救活的祖母,這個她最會了……”
“還不快去!”衛瑤玉打斷了他的話,怒道,“有時間在這里說話,楊老大夫都請來了。待六妹妹醒了,自會過來了。”
“寧哥兒,快去了,莫耽誤時間。”衛同知看了衛君寧一眼,復又低頭看向躺在床上的周老夫人,“怎的好端端的變成了這樣?吃飯時候還好好的。”
聽到身邊的響動聲,衛同知側了側身,壓低聲音:“六丫頭不在?”
衛瑤玉嗯了一聲:“雀兒叫的時候我就去了六妹妹那里,拿了幾個枕頭塞被子里,被我撞了個正著。我問了問,棗糕也不知六妹妹去了哪里。”
“六丫頭是個有主意的,那些丫鬟怎會知道她的動向。”衛同知道。
“就是太有主意了。”衛瑤玉胸前起伏,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急又有些惱,“她在外頭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們都不知道。”
衛同知道:“她有分寸的。”
“她的分寸跟別人不一樣,怕是要在尋常人的底限那條線還要后頭加上一大截。”衛瑤玉眉頭緊皺,“伯父,祖母她……”
“好端端的,突然就得了這樣的怪癥,怕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衛同知低聲道,“母親又不出門,雖說都是知根知底的,但還是要小心是不是家里人做的手腳。”
“我也覺得祖母病的古怪,六妹妹雖說……不著調了些,但大事上卻不會開玩笑的。”衛瑤玉道,“去年祖母那一遭,六妹妹說過,祖母往后應當無病無災,跨過生死大坎,起碼能拉回祖母五年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