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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崎嶇里行舟(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一劍傾國

  破舊的院舍里冷冷清清,到處掛著的白綾,更顯凄寂。屋內破壁斑斑,坑坑洼洼;幾樣新舊不一的家具;一個七八歲的少年,一個十來歲的少女。

  “天涯少爺請節哀,紅娘奉太夫人命,來伺候您起居。”少女輕聲說。她看著少年,眼中仿佛帶著憐憫。

  少年似被激怒,上去推少女:“我不要你!我要爹爹娘親,你滾開!”

  少女道:“十七老爺跟十七夫人已經喪生在獵場,天涯少爺請節哀。天涯少爺,按照族規,您是庶出,只能有一個丫鬟,月例是五錢天玄石。以后只有臘月時才能點炭,每月只能吃兩回肉。”她語聲輕緩,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平平無奇的。

  “你滾開……”少年終于推動了少女,然后大哭起來。

  “紅娘,我好冷……已經臘月了,為什么不點炭?”少年縮在打滿補丁洗得發白的棉被里瑟瑟發抖,終于忍不住大聲叫起來。

  “天涯少爺,執事房沒送來炭,我且去問問。”

  少女只去了半刻鐘,就帶著一身的傷回來。她坐在床沿,輕輕地搓著棉被,試圖給少年帶去一點溫暖。

  “紅娘,你回來了,炭呢?”少年不肯冒出頭來,因為他那嬌嫩的皮膚一接觸到冷空氣,就會凍起來,好不容易有點暖意的小腳,會馬上變得冰寒。

  少女這一回沒有很快回答。

  “我問你炭呢?”少年怒火上漲,鉆出頭來,試圖拿出主家的威嚴。但看到少女鼻青臉腫,他心中一寒,知道一定是在執事房受了委屈。他小小的年紀,已經悟到“打狗看主人”的真理,那些該死的奴才,擺明了就是沖他來的。

  少女還是很輕緩地說:“天涯少爺,我是聽執事房的人說的。前些天天目少爺買回一個青樓女子做妾,太夫人雷霆大怒,要減少少爺們的用度。如今炭是兩月才給一次,月例也減到了三錢天玄石。”

  “他們要逼死我!”少年目中閃爍著仇恨的光芒。

  少女鉆入被窩里,抱住少年冰冷的身軀:“天涯少爺,請不要怨恨太夫人,她也是一片苦心……”

  少年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努力讀書收獲了早熟的心智,所以沒有再說什么。這是他第一次抱紅娘,他覺得溫暖極了,不禁道:“紅娘,你是除了爹娘以外,唯一對我好的人……”他閉著眼似乎睡著了一樣,突然大驚睜開眼睛,“你的手!”他抓住了少女的手,粗糙、腫脹,上面密密麻麻的滿是傷口,腦海中就閃過少女洗衣洗菜做飯的情景,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沒事的少爺,沒事的……”

  “紅娘,我睡不著,你唱歌給我聽。”

  “少爺,紅娘只會‘一剪梅’。”

  “好,你唱吧。”

  紅娘吞一口氣在肚里,先用鼻音哼了幾個調子,然后用舒緩的嗓音低聲唱起來。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州。”

  “云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天涯少爺!天涯少爺!”

  這一天,紅娘興匆匆地走進來。從那以后已經過了三年,但她因為常年的勞作,還是那樣矮小瘦弱,膚色也沒有當初的紅潤,瘦小干黑,簡直跟美貌絕緣。

  雪天崖第一次看到紅娘這樣興奮,不禁笑道:“紅娘,什么事這樣高興?”他已經習慣了紅娘那輕緩舒柔的話音,突然看到不一樣的紅娘,有些驚訝。

  “我,我不該高興的……”紅娘立刻收斂住情緒,“天目少爺他們,他們回來了。奴婢聽執事堂的人說,天目少爺在道庭入門試煉中得罪了一個貴人,連累其他少爺也都被貶下來,家族已經百年沒有人拜入道庭,太夫人都氣病了,然后七老爺就提議,讓還是生面孔的天涯少爺去試試。”

  雪天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終于等到了這個翻身的機會,不禁大笑道:“好,這是好事,紅娘,你應該高興,少爺我有把握,只是缺少一個機會。”

  “太好了,太好了……”紅娘激動得不能自已,深陷的眼窩里滿是淚花。

  雪天崖看著越發消瘦的紅娘,忍不住上去將她抱住,大聲說道:“紅娘,等我拜入道庭,成為修行者,一定也引你入門,日后你就是我的道侶!”

  “不,這不能,奴婢……”紅娘驚呆了,瘦黑的臉上,浮出紅暈。雖自感卑微,小小的眼睛里,卻透著向往之色。

  窗外有一雙眼睛,把這一幕收入眼底,嫉妒跟憤恨一閃就失蹤,全凝注到冰冷的眼底里去了。“天涯少爺,老身請您來了。”她走進屋,看著紅娘驚慌推開少年,顫抖著站在一邊,眼底的冰冷,就又多了幾分輕蔑跟不屑。

她是太夫人身邊的嬤嬤,姓孔,跟了太夫人一輩子,知道太夫人心中最看重的一樁事,就是讓族中子弟拜  入道庭——這意味著將迎來又一個至少百年的鼎盛——所以絲毫不敢給雪天崖臉色看,滿臉堆著笑,喜慶地重復道:“天涯少爺,老身請您來了,是太夫人的命令。”

  “你這個奴才,不知道在外面說話,看你把紅娘嚇的,老貨!”雪天崖大怒訓斥。

  “是是,老婆子失禮了,還請天涯少爺快些去見太夫人,別讓太夫人等急了。”孔嬤嬤賠著笑臉,心里的怨恨,全傾注到紅娘身上。

  雪天崖很快被領到一間充滿香薰的暖房里。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從他出生以來就不曾體會過,他才知道,原來家族還有人過著這樣享受的日子,跟自己那破陋的院舍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跪在床前。

  孔嬤嬤在床上躺著的一個老婦人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后恭敬地站到一旁。老婦人躺在那里,精神卻不錯,聲音還很清澈:“天涯,孩子,快起來,讓祖奶奶瞧瞧你。”

  雪天崖依言站起來,默默地看著老婦人,心里想,她臉上的慈愛究竟是真是假。那年臘月,他跟紅娘相擁取暖的情景,就浮上了腦海。

  “你是怪祖奶奶不愛你,不給你好的生活?”老婦人像能洞穿雪天崖心里似的說。

  雪天崖心中一慌,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機會就是依靠家族的名額,直接進入道庭資質測試的階段,否則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連忙道:“孫兒不敢,孫兒全賴祖奶奶養活,此乃養育之恩,孫兒怎么會不知好歹,怨怪祖奶奶。”

  “我每月只給你三錢天玄石,你卻不恨我?”老婦人笑著道。

  雪天崖道:“祖奶奶既要遵循族規,也有磨煉孫兒意志之意。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如今正見成效。孫兒自信能比天目哥哥們更有機會拜入道庭。”

  “好好好,真是個好孩子。”老婦人笑得合不攏嘴,“紫煙,你進來。”她喚了一聲,就從外面走進來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約莫十四五歲,膚若凝脂,身段已初見玲瓏曲線。

  雪天崖從來沒看過這樣好看的女孩,身邊的紅娘,為了照顧他,被生活折磨得瘦小干黑,他從來不覺得丑,但此刻看到紫煙,他才知道紅娘竟是這樣的難看。他的臉漲紅了,心跳逐漸加速,有一種玉望在躁動。在他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這樣,他卻無法控制這份躁動。

  老婦人道:“天涯,紫煙是養在我身邊的丫鬟,知書達理,你這趟去拜師,不能丟了雪氏的臉面,有紫煙在你身邊,才能顯出雪氏的底蘊,才能被高看一眼。——紫煙,你要好好伺候少爺,像伺候我一樣,知道嗎?”

  紫煙脆生生道:“紫煙知道。”說著向雪天崖看去,眼眉間浮出在她這個年紀少有的麗色,明媚如蓓蕾上綴著的一滴露珠。

  雪天崖看得臉紅耳熱,只覺身子像不是自己的,有一種將紫煙撲倒的沖動。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在極限之后,臉色轉白,忽然想到了紅娘,比起紫煙來,瘦小干黑的紅娘,實在丑的不能看;可是他內心深處,紅娘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地位,盡管短暫的忘卻了,他還是強忍住誘惑,對老婦人道:“祖奶奶容稟,孫兒身邊就有一個您當年派來照料的丫鬟,無需再添。”

  “你是說紅娘?”老婦人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淡淡地看著雪天崖。“我知道她跟你親近,但是不行,你帶她出去,會丟雪氏的臉面。”

  “祖奶奶,那我兩個都帶,這總可以了吧。”雪天崖急了。

  老婦人心堅如鐵,淡淡說:“天涯,你只能選一個:帶紫煙去道庭拜師,或回你院舍去,跟你那個丑丫鬟繼續過苦日子。”

  雪天崖迎來了人生當中最重要的選擇。

  紫煙美目一轉,向老婦人盈盈一禮:“太夫人,能否容紫煙跟天涯少爺說幾句悄悄話?”

  老婦人點首。

  紫煙就把雪天崖拉到了一邊,悄悄地說:“天涯少爺,您為什么不先答應太夫人,等拜入道庭,成為修行者以后,再回來迎接紅娘?”

  “這……”被柔若無骨的小手牽著,雪天崖忍不住地心猿意馬,充滿誘惑的提議,也讓他的意志左右搖擺。他最終決定,接受這個提議。

  可是沒想到,這個決定讓他往后的二十年都活在遺恨痛苦之中。這段記憶,他從來深深地封在心底,不敢暴露一絲一毫,唯有在這靜室當中,才敢拿出來細數,看看有沒有忘卻的段落,如果有,他自然還有別的辦法。

  收了水晶體,他在書架上壓了一個機關,身后墻壁就慢慢挪開,顯出一個密室。他走進去,隨手點燃壁上燭火,火光慢慢照亮密室,照亮墻壁上鎖著的一個被折磨得不én形的人,從她胸前干癟的胴體可以看出,是個女人。

  “天涯……少爺,求你……殺了……我……”她的聲音完全聽不出當年的韻味了,像兩片生銹的鐵摩擦出來的聲音。

  雪天崖伸手輕輕地撫摸女子的臉:“紫煙,我又來了,來聽你說當年的事情,我已經快要忘記了,你重新給我說一遍,就說我們走了之后的故事。”

“你胡……說……”女子的眼神變得無比憎恨與怨毒,“你折磨我……二十……年……你心里  ……比誰都記得住……”

  雪天崖發出一種從沒有人聽過的冷笑,但是他臉上的神色卻很溫柔:“紫煙,你現在跟當年的紅娘一模一樣,當年我既然不肯拋棄紅娘,現在自然也不會拋棄你。紫煙,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會一直讓你活著。”

  現在已經不需要對這具軀體進行任何打擊,只是活著,就是對她最大的折磨。她幾乎崩潰,不,這二十年來,她已經崩潰了很多次;但無論多少次,她都會發現,她的身體會在神智崩潰的期間恢復如初,然后精神也被強行矯正,她會清醒著再受一遍相同的折磨。

  她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這是唯一能不崩潰的辦法。而想要不去想,就要不斷地說,麻木地重復雪天崖想聽的話。

  她正是紫煙,當年老婦人賜給雪天崖的丫鬟。她從小就生得好看,受到無數夸贊跟追捧,連太夫人都對她寵愛有加。這讓她養就了成為人上人的野心,而唯一實現的手段,就是通過府里的少爺們,踏入仙門,成為修行者。

  可惜,雪天目那一群廢物。無論重復多少次,她都用“廢物”來形容府里的那些少爺們。本來已經得到太夫人的首肯,她能跟隨其中一位少爺進入仙門,沒想到全失敗了。她自然不甘心,于是把身子獻給了最為好色的七老爺,讓他幫忙說話,請讓唯一沒參加試煉的天涯少爺救場。

  她還清楚記得臨行前的夜晚,七老爺跑到她房中求歡,說這是她留在府里的最后一晚,以后就沒機會了。她心氣甚高,又怎肯答應,卻被七老爺搬出太夫人威脅。她知道,如果太夫人知曉是自己促成,必然會把她打入冷宮,只得半推半就地從了。

  如果說第一次獻身是為了前程,那么第二次就是屈辱。她在屈辱之下,半夜去洗身,無意聽到雪天崖跟紅娘的告別。他們相互擁吻,述說著動人情話。她看到雪天崖俊朗的臉龐,就想到七老爺那張油膩的肥臉,想到本該是自己被雪天崖抱在懷中呵護,瘋狂的嫉妒,吞噬了她的心。

  她去找到了孔嬤嬤,兩顆心懷怨恨的嫉妒的心,十分融洽,一拍即合。

  那是一個陰冷的早晨,紅娘才剛起身在院里灑掃,孔嬤嬤就帶人來了。紅娘究竟遭到了怎樣非人的虐待,紫煙并不清楚,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跟雪天崖踏上了求道之路。她只是大概知道,紅娘被孔嬤嬤拖到太夫人房間時,已經不én形,指甲蓋都被掀開,鮮血淋漓,整張嘴都被縫起來,下體不知道被什么搗得潰爛不堪。這是當時大戶人家丫鬟勾引主人的刑罰,頗是流行。

  太夫人對這一切無動于衷。孔嬤嬤得了授意,厲聲道:“紅娘,當初是太夫人仁慈,見你可憐,才把你買來,養在府里。后來讓你去天涯少爺那里,好生伺候,誰知你竟花言巧語,迷惑天涯少爺身心,有翻身做主的野心,太夫人最是見不得你這類賤婢。不過,太夫人心地還是仁慈的,既你受了刑罰,此事就揭過了,只是那天涯少爺卻是可憐的,被你迷惑了身心,若以后為你跟家族對著來,該如何是好?所以太夫人決定,立刻剝奪天涯少爺求道資格。”

  “不要,不要!”紅娘神智已經模糊,但是聽到這話,事關雪天崖前程,立刻撐起來哀求,“我什么都愿意……愿意做……求太夫人開恩,求太夫人開恩……”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孔嬤嬤道。

  “我愿意……”紅娘含淚說。

  孔嬤嬤看向太夫人,得到首肯,就冷厲一笑:“好,要太夫人開恩也可以,你現在便給天涯少爺寫一封決絕書,講明你是自覺配不上,所以求太夫人恩準,回鄉另許去了。”

  紅娘為了雪天崖的前程,強忍身心的雙重折磨,寫下了決絕書。

  孔嬤嬤查看無誤,又冷笑著叫來一碗茶,丟在紅娘的面前:“紅娘,現在太夫人賜你一碗茶,主仆恩情就此盡了,你自可回鄉。”

  紅娘從小在府里長大,看多了“賜茶”,很知道其中意味,不禁慘笑起來。

  孔嬤嬤意味深長道:“若你不喝,就是對太夫人心懷怨恨,為避免天涯少爺被你傳染,只好剝奪……”

  “我喝!”紅娘直接用行動打斷了孔嬤嬤。

  茶里自然有毒,紅娘本就身子有傷,被趕出府不到半日,就死在了路邊,尸體甚至被野獸啃食得面目全非。這是后來雪天崖用了神通,才慢慢調查出來的真相。

  “紅娘,紅娘,紅娘……”

  血淋淋的記憶再一次被撕裂開來,雪天崖痛苦地跪在地上。

  這是紫煙最愉快的時刻,二十年的折磨,讓她看到此刻的雪天崖,奇妙地產生了報復的快感。“你以往……每次都哭得痛不欲生……這次沒有哭……看來紅娘……已經開始不重要了……”說著“嗬嗬”地怪笑起來。

  “你錯了!”雪天崖站了起來,面上掛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之色,“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都會讓紅娘回到我身邊!”

  “她已經死了!”紫煙尖叫道。

  “你是對的。”雪天崖低低地笑起來:“但是讓她復活的條件,已經找齊了。”他面露繾綣之色,“紅娘,再等等,再等等……少爺很快就能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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