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到一家酒樓前停下,程淼下車,小心地掀開車簾:“二少爺,坐了三天的船,休息一下再去史府報名吧,反正招婿大會明天才開始。”
“也好。”
車內就鉆出一個約莫二十五六的年輕公子,白玉冠下是一張豐神俊朗的臉龐,唇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穿一件金絲繡邊的黃色襕衫,橫襕前露出一點白靴,左手握一柄寶劍,安步當車,跟程淼走入酒樓。
馬車自然有小二哥去安置,程淼去要了兩間房,又吩咐上一桌席,然后看了看二少爺,見他沒有表示異議,便吩咐小二帶路。
正是用飯的時辰,酒樓十分熱鬧,大堂已快坐滿。二少爺身份尊貴,自然不跟庶民同食,跟上去準備到房間用飯,但窗角有一人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其實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那個人前面擺滿了各種菜的桌子:鹵豬肘子,三寶鴨,牛肉切片,丁香肉絲,紅燒鯉魚……林林總總,怕不下二十個菜,擺得要滿出來。這樣多的菜,卻只有一個人吃。
也許只是個愛炫耀的暴發戶。二少爺這樣想著,微微一笑,準備移開注意力;但很快,他的目光一經落到那個人身上,就挪不開了,眉頭輕蹙起來。
程淼自來有察言觀色的本領,看到二少爺這樣,立刻也看過去,不禁一笑:“二少爺,此人戴著燕十方的面具,在這里大吃大喝,恐怕傳到史府去,連報名機會都沒有。天下誰不知道,燕十方是劍庭嫡傳,怎么會像個暴發戶一樣招搖。”
二少爺沒有回應,反而徑自走過去,仔細看起來。這個他眼中的暴發戶,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對襟長衫,長得不必說,就是燕十方的模樣,顯然戴了面具。吃起東西來,似慢實快,不是狼吞虎咽那種,但桌上食物卻肉眼可見地被消滅。
“這位兄臺好胃口,在下趙普,敢問尊姓大名?”二少爺略拱手問。他并不覺出奇,有些修行者喜歡吃,只要到了人仙境,就可驅動真氣進行“煉精化氣”,厲害的甚至可以一邊吃一邊煉,也是一種修行。
“燕離。”暴發戶道。
二少爺忍不住地笑,一甩橫襕自然地往長椅坐下:“兄臺說笑了。現下整個風洞府里,叫燕離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在下是問真實姓名。”
“哦?”暴發戶咬著一個雞腿,聞言奇怪地挑了挑眉頭,扯下大塊肉來,慢條斯理嚼著。“向南。”
“向南?”二少爺一怔,只覺這名字有些怪怪的。又笑起來:“很不錯的名字。其實在下有一件事想跟兄臺商討,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沒空。”向南對二少爺的提議沒有半點興趣,啃光一個雞腿,又打了碗雞湯美滋滋地喝起來。鮮甜的枸杞與雞肉獨有的香味混合,別有一番滋味在里頭。
程淼心頭火起,冷冷道:“你知道二少爺是誰嗎,竟敢……”后面的話忽然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二少爺正用一種冷冽的眼神盯住他。
“既如此,兄臺慢用便是。”二少爺用眼神制止了程淼的說話,然后如沐春風地一笑,起身就朝樓上房間走去。程淼連忙跟上,心知差點暴露了二少爺的身份,心中惴惴不安。到了上房,他立刻單膝點地請罪,“屬下看他目中無人的樣子,就忍不住地生氣,往常以二少爺的身份,無論走到哪里,那些人無不禮遇有加……”
二少爺坐在椅子上,自有一派沉著的威嚴,本來滿面寒霜,聽到這話,臉色就融解開來,嘆道:“程淼,你在江湖上聲名很隆,別人看到你的手,就難免聯想到我的身份;可是你應該清楚,這次父親派我們來的目的,萬不可傳到魏王的耳朵里。”
“是,屬下一時急了,請二少爺責罰。”程淼低著頭說。
二少爺起身,把程淼扶了起來:“好了,憑你身份,卻是委屈你了。”
“為老爺跟二少爺效死,屬下不委屈。”程淼頓時笑起來,心中暖暖的生出感動。大少爺跟三少爺在族中雖有勢力,卻不得人心,跟著二少爺準沒有錯。他忽又想到那個大胃王暴發戶,“二少爺,您為什么對那個叫向南的賤籍如此在意?”
在人界,世家出身的士人,多穿用料精貴的襕衫,庶民或者散人修行者是絕不會把錢花費在這上面的,向南身上的對襟長衫,就是常見的庶民服裝。反過來說,士人為與一般人區分開來,絕不會穿戴庶民的服飾。
二少爺走到窗臺推開窗,一陣清風攜裹著泥土的香味吹進來。“此次聯姻史神捕,借此搭上龍皇,父親是志在必得,我不得不用命。你知道我曾經見過燕十方,以為能模仿到他九分神韻,比賽就能手到擒來;可是我看到這個向南,就好像看到活生生的燕十方一樣,如果不是知道本尊已被放逐……”
程淼最是擅長揣摩主人的心思,立刻心領神會:“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您想收買他!但他竟敢拒絕二少爺的好意,不如就把他……”他滿面殺機地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二少爺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但程淼跟在二少爺身邊多年,最是了解他脾性,陰測測地一笑:“屬下知道了,二少爺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能由我們來做。您放心,屬下即刻去找合適的人選。”
二少爺若有似無地問道:“聽說那個要價不菲的無雙殺手,正在風洞府?”
“屬下明白了。”程淼說著,已經推門出去。
窗對面,下面一層緊閉的窗臺里一個陰影潛在那里,側耳傾聽許久,沒能聽見語聲,他搖搖頭道:“伍大人,這個趙昔果然滴水不漏,借推窗的動作,探查有無人窺測,說話時又暗暗張開禁制,不讓人聽去一個字。”
半昏暗的房中,另一個黑影坐在桌旁飲茶,茶蓋與茶杯摩擦著發出瓷器特有的鳴響,在靜謐的環境下顯得格外清晰。黑影嘬了口茶,然后才道:“他厲害的不止如此,其實帶程淼在這里現身,就是他最高明的手段。”
“趙氏還不知陛下已從種種跡象中推測出他們的狼子 野心,帶著程淼是不打自招,應該是最大的錯誤,哪里高明了?”窗旁黑影驚訝道。
稱為伍大人的黑影微微一笑:“程淼在這里現身,若是傳到有心人耳朵里,朝廷很快就會知道,趙氏是攻破魏王境的突破口。”
窗旁黑影臉色微變:“那阻止他們的聯姻,豈不就是徒勞?還不如盡快防備趙氏的謀反!”
“不,趙氏與史冬的聯姻,只是促成此事的進程。”伍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幽光,“阻止聯姻,會讓這個進程無限期地遲滯,隨著時間的推移,趙氏會作繭自縛,陷入到一個不可自拔的泥潭里。既然他們選擇了背叛,那我們就張開一張網,一點一點把他們包起來,當他們發現無路可退時……”他低笑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窗旁黑影忽然渾身冰寒,這位中年男子平常時候的和藹可親,與總是埋頭在一堆奏章里唉聲嘆氣的神狀,跟此刻仿佛是兩個人。此刻他才想起來,這個仿佛人畜無害的中年男子,在神隕之戰時期,可是霸王最為倚重的心腹,人稱迷途塔里的幽鬼,是說他的計謀總是不循常理,而且陰狠毒辣。魏王宮建成后,他就退居幕后,做的都是處理文書的工作,二十多年過去,除了幾個核心成員以外,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當年的幽鬼軍師。
趙二雖然確實是個人物,但跟幽鬼軍師比起來,還差了許多火候。他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敬畏:“既如此,不如就讓我參加這一次招婿大會,破壞趙氏的陰謀。那個燕……哼,我跟他也相處過一段時間,模仿他的話,還是比較有把握的。”
伍大人放下茶盞,輕輕地敲著桌子:“不,報名需要顯露真容,你一去就會被趙昔發現,引起趙氏的警覺,我們的損失就會大一些。”
“那……”
“方才趙昔上樓前,你說他跟一個人談過話,那是個什么樣的人?”
窗旁黑影想了想,道:“自稱向南,點了很多的菜,不知為什么,吃飯也戴著燕離的面具,應該也是來參加大會的。”
伍大人慢慢地笑起來:“趙昔為什么找他談話,我想有點頭緒了。”
“哦?”窗旁黑影道。
伍大人道:“趙昔是見過燕離的,他應該覺得那個向南比自己更像,擔心有意外的變數,所以打算收買他。他拒絕了,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窗旁黑影道:“聽聞趙昔心狠手辣,絕不會放任威脅,所以會想辦法除去向南。”
“玉歌,”伍大人笑著點首,“你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去保護他的安全。”
“我明白了。”窗旁黑影取出一張面具,覆到臉上,又收了背后的銀槍,推門出去,一徑地下到大堂,到向南面前坐下,冷幽幽地說道,“向南,你已經大禍臨頭了。我叫白易,是來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