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交加。
蘭陵城的燈火搖曳,紅燭白籠,在大雪里飄掠了整夜,等到雪勢稍微小些,終于迎來春秋二十年的第縷曙光。
二殿下的大婚,在年之前,就已經放出了消息,昭告天下。
這夜許多人無眠。
蕭望臥榻在床,許多人擔心著陛下的身體。
接下來,就是蕭布衣的大婚了。
小殿下和魏靈衫,在蘭陵城的年關盛會期間,做些簡單的事情。
譬如為蕭布衣的婚慶挑選賀詞。
陪著某人去找了套合身的大紅衣服。
這套衣服自然是為新郎官找的。
如今蕭望的身體,病得不算嚴重,可最好是靜養床榻,容不得勞神,于是國事便都交與齊恕和蕭布衣打理。
天亮之后。
身為這場大婚之宴的主角,蕭布衣推開房門的時候,眉眼摻雜有些乏意,他略微欠奉精神,伸了個懶腰,瞇起眸子,望著照破蘭陵城滿地雪色的曙光,此刻緩緩初升,已覺有些刺眼。
身旁的侍女為他送上早些準備好了的嶄新婚衣。
那套躺在玉瓷盤中裁剪整齊的紅色婚裝,看得蕭布衣皺起眉頭。
這是蘭陵城的風飾,衣襟開出了十八個褶皺,雖未試穿,卻也能看出,若是真的穿上,恐怕會多出陰柔的氣息。
蕭布衣不喜歡這套衣服。
這場大婚之宴,操辦的是齊梁天闕的仙樓中人,辦事態度謹慎,共準備了許多套婚衣。
只可惜共十六套婚衣,自己套也不喜歡。
那些套婚服,都太過講究皇族氣派,設計得極盡奢華,珠光寶氣,蕭布衣是個樸素至簡的人,在北原行走率領唐門的那段時間,便是身簡單無比的粗布麻衣直接覆在身上。
二殿下素來便不喜那些艷麗衣飾。
如今還未到大婚的時候,不過來賓都陸續入了蘭陵城,齊梁道境的主人,有些不能親自來賀,便也奉上了大禮。
蕭布衣擺了擺手,示意這些侍女都退下,語氣溫和地同身旁天闕仙樓的執事說清,無須再操勞自己婚服的事情。
他這幾日替蕭望理清了蘭陵城的瑣事,好讓蕭望在自己大婚的時候不用操心,雖是每日忙于批閱奏折,卻也分出了份心力,去看看蘭陵城里的那些人在忙活什么。
他自然知道,唐小蠻在為自己挑選合適的婚服。
所以即便仙樓選上的婚服合了自己口味,他也會誠懇地婉拒。
蕭布衣無比了解唐小蠻。
他知道全天下的目光,都放在了齊梁的這場大婚之宴上,而風光矚目的這個新娘,盼著這天,已經盼了太久。
早些時候陪她周游中原,便依偎在起,細細勾勒著,到了大婚時候,該是什么樣的。
蕭布衣瞇起眼,伸出雙臂,感應著微風伴隨曙光,從自己兩臂之間吹過,帶動衣冠。
并無冷意。
與此同時,蘭陵城的俗世小巷里,蓮衣男子和紫衣姑娘,坐在巷尾的高腳木凳上,各自雙手按壓凳子空出的頭,等著裁縫店里的那人。
小巷里人流攢動,那家蘭陵城俗家飽受好評的裁縫店外,棉絮簾子被人輕輕拉開,接著便是半邊新郎官的婚服露出。
樸素的衣襟開角,并沒有太多的花飾。
是唐裝。
這家裁縫店,是唐門的老人所開。
拎著新郎官婚服的女子蹦蹦跳跳閃了出來,小鹿樣,雙手將新郎官婚服摟緊,轉了幾圈,拿眼神詢問易瀟和魏靈衫。
好看嗎?
兩人對視眼。
好看的。
確實是好看的。
店里的老人掀起厚簾,走了出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跡,但她笑了起來,那些褶皺便開起了花。
雖是寒冬。
卻有春風至。
小殿下閉上眼,平靜想。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蕭布衣和唐小蠻樣?
得成比目何辭死,不羨鴛鴦不羨仙。
生死別離,終成正果。
自己呢?
易瀟有些恍惚,緩緩睜開眼,看到滿面春風的唐小蠻,拎著唐裝婚服原地輕柔旋轉。
他扭頭去看身旁的魏靈衫。
魏靈衫輕輕哼著腔調。
那日李長歌大婚,她也哼著這首曲。
是首淇江南北,兩座江湖里,都廣為流傳的古曲。
名為鴛鴦羨。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鴛鴦羨,鴛鴦羨?”
“不須長結風波愿。”
“雌去雄飛萬里天,不愿兩眼淚潸然。”
“若鎖金籠何辭死,奈何嫁衣難成全。”
女子輕輕問道:“夫君”
歌聲停了停。
“在的。”
女子笑道:“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歌?”
“是幼時聽的歌,名字叫。”
又頓了頓,方道:“鴛鴦羨。”
如此便是短暫的沉默,接著便是女子由衷開心地說:“從未聽過,今日方知夫君唱歌,確是好聽的。”
男人輕輕笑了笑,不再說話,而是替她蓋上棉被。
“只是為何,我的心底卻好生難過。”
女子聲音虛弱,努力擠出笑容,輕輕道:“我的這場病,實在是太惱人了,現在定很是難看吧?”
昏暗燭火下,顧勝城搖了搖頭。
他低垂眉眼,認真說道:“是很好看的。”
女子兀自苦惱道:“有些后悔了,以前從未生過病的,不知生病的時候,竟會胡思亂想,心神不安。”
顧勝城笑著俯下身子,聽她說道:“秋水這個名字,是不是不好聽?”
搖頭。
“是很好聽的。”
“這個發釵,是不是不好看?”
接著搖頭。
“是很好看的。”
如此反復,不厭其煩。
直哄到女子有了些許倦意,眉眼再也睜不動,沉沉睡去。
男子才緩緩起身。
他起身的剎那,這屋內的兩盞燈火剎那熄滅,整個房間陷入黑暗之中。
顧勝城手指在袖內輕輕掐訣,將屋門設了處禁制,將所有聲音全都隔去。
然后披上玄黑重袍。
推門而出。
屋外的拖雷和斐常,早已經站起身子,面色嚴肅,躬身等候。
顧勝城面色平靜到了極點,黑袍飄忽落定,他望著倏忽大開的城主府府邸。
還有去而復返的西寧王。
他漠然與神情復雜的西寧王對視,然后看清了其身后密密麻麻燃起的火光,與天邊的曙光同照破鹿珈鎮的雪夜。
最后,極盡厭惡地吐出兩個字。
“愚蠢。”
黃侯在鹿珈鎮外的官道上狂奔。
他的雙足繚繞狂風,高高舉著那塊蕭字的令牌,路飛掠,足底炸迸連串的石塊,平妖司和北姑蘇道的巡撫司通通不敢攔路。
黃侯腦海里團亂麻。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因為他什么也做不到。
而從鹿珈鎮離開,是他唯可以做的。
除了把自己剛剛得知的消息,傳給那只即將抵達鹿珈鎮的使團。
傳給帶領使團的那個人。
黃侯知道,這只從蘭陵城出發的使團,領頭的必然是齊梁大殿下,亦或是那位小殿下,這樣的消息,必須要趕在最快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傳到這二位的耳中。
他的面色憋得漲紅。
域意在體內來回流轉,轟然沸騰,他瞥了眼遠望無垠的枯草雪原,想到接下來若是出了鹿珈鎮的邊境,會有大段難行的路,周遭唯有處高坡,可登山遠望。
然后他向著那處坡山奔去。
腦海里片空白。
登上山頂的時候,因為奔得太急,太快,他的靴底已經破開,外放護體的元氣無法形成足夠的屏障,導致腳底全是血泡,有些已經壓破,在嶙峋的山石上留下斑斑血跡。
黃侯的臉上早已沒了絲毫血色,他只顧蹲下身子,劇烈喘息的胸膛像是被火焰燎燒,片熾熱,連帶著呼吸聲都變得無比沙啞。
終于可以稍微松下口氣。
他抬起頭,踮腳在最高點,艱難遠眺。
雪風過境,片荒蕪。
零零散散的黑點,從雪夜之中行來。
是那只使團?
黃侯瞇起眼,看清了使團最前方的大旗,蘭陵城的北境諸侯子嗣,那些年輕權貴,在輦上東倒西歪,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
是那只使團。
曙光已至,線金潮,推進在北姑蘇道外的浩袤雪地上。
黃侯站在山頂,深吸口氣,縱聲長嘯。
百草動搖折身。
蘭陵城使團,最前頭的輛輦車,有人掀簾而出,望向自己這里。
于是他與輦車上的那位年輕人目光對視。
他認識他。
那人叫蕭祁,是北境西寧王的獨子。
西寧王尚在鹿珈鎮。
黃侯俯視掃視了圈。
他的面色有些微惘。
這只使團,領頭的人,既不是大殿下蕭重鼎,也不是小殿下易瀟。
難道就只是蕭祁?
怎么可能只是蕭祁?
再度掃視。
他的面色變得蒼白無比。
他沒有看到小殿下,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小殿下的輦車。
但他看到了使團特意為大殿下留出的位子。
立著烽燧侯旗幟的輦車,空空如也。
大殿下不在使團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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