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忠誠靜靜看著西妖。/p
他的袖內,助他擊潰閻小七兩箭的無形氣息,此刻緩慢升騰,在袖內扭轉,如蛇纏繞。/p
白袍王爺的衣冠冢下,埋著王爺生前在縹緲坡軍營內的所有物事。/p
黎青最愛的書房四寶。/p
這些年重復寫了成千上萬遍的冠名十六字營的那十六個字。/p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非德之至也。”/p
這十六個字,是曹之軒當年對黎青所說的。/p
原句少了個非字。/p
若是人生遭遇種種不幸,無數困難,這些都是命中注定。/p
甘心受之,便是大道最高境界。/p
可加了個非字。/p
便不甘。/p
這位王爺死在了風庭城內,留了連串的伏筆。/p
而最大的伏筆,就藏在衣冠冢內。/p
袁忠誠低垂眉眼,那半部曹家男人無論如何都要得到的經文,此刻就藏在他的袖內。/p
袁四指不知道西妖是如何知道的。/p
這是西關翻盤的天大殺器。/p
沒有人知道那半部究竟在北魏的何處。/p
但所有人都順理成章的認為,那半部,就在曹之軒的手里。/p
但很可惜......并非如此。/p
曹之軒這些年偽裝藏匿得極好,包括那次淇江協議,擺出的恨不得要將南北合并對抗西域的態度,讓所有人都理所應當的認為,那半部,就在洛陽皇宮內,就在他的手上。/p
瞞天過海。/p
那次談判,即便是齊恕也沒有看出端倪。/p
曹家男人從開始就沒有打算告訴陳萬卷真相,這世上除了西關袁忠誠,洛陽紫袍,鳳仙宮主人,也再也沒有人知道不在他手上的真相。/p
袁忠誠直藏著這個消息。/p
西關與北魏的對弈,不僅僅是分割角力。/p
還有那半部。/p
曹之軒想要。/p
袁忠誠不想給。/p
大家明爭暗斗,這半部,就是西關最后的籌碼。/p
北魏能夠在八大國之中崛起,靠得絕不是紫袍。/p
而是那個堪稱“亂世之梟雄”的曹家男人。/p
他像是泯滅了所有的人性,完美契合著帝王座椅上的人格,卻又偏偏保留著那些皇族的人性光輝。/p
有些事情,他絕不會去做。/p
譬如刨墳。/p
刨白袍王爺的墳。/p
但有些事情,他定會去做。/p
譬如刨墳。/p
刨有半部的墳。/p
袁忠誠深吸了口氣。/p
他望向西妖,字句說道:“我該說你太自負,還是太瞧不起人了?”/p
站在平原荒野,數千西關甲士面前的灰袍男人,緩緩抬起只手,零零散散的佛珠在元力串聯之下來回貼繞手腕滾動,腳底氣機蕩漾漣漪,野草波瀾起伏。/p
他面對梁涼,輕聲說道:“你本可回到獸潮前,然后殺穿獸潮,平定妖族內亂。”/p
“現在何必自尋死路,偏偏要死在我人族陣前?”/p
西妖抬起頭來,漠然聽著耳旁轟隆滾動的馬蹄混雜雷聲而至,平靜看著袁忠誠。/p
還是那兩個字。/p
不容拒絕。/p
“拿來。”/p
她要為哥哥取的東西。/p
大秦皇帝的半部。/p
袁忠誠置若罔聞,喃喃說道:“你仔細想想,這世上,還有誰盼著你活?”/p
“逃出北魏的顧勝城跟在你身后,甘心忍住狼子野心,俯首稱臣,等了這些年,終于等到今天,組織了這場謀反。”/p
“他想要你的人頭,此為其。”/p
西妖默默聽著,并不覺得有何觸動。/p
她了解顧勝城。/p
她當然知道顧勝城會反。/p
只是這世間,世人如螻蟻,在她看來,有些螻蟻即便強了,得到垂青和饋贈,也不可能與她對,千年轉世,她見過太多如顧勝城這樣的人。/p
她樂得給對面個機會。/p
也樂得看對面引火焚身,最后死在自己手上。/p
見了太多,便見怪不怪。/p
袁忠誠繼續開口。/p
“妖族八尺山上,那個你手扶持,坐上白虎大圣王座的女人,她幫你謀劃北伐事宜,暗地里勾結了不知多少骯臟交易,你能走到今天,大半拜她所賜。此為其二。”/p
西妖聽著有些沉默。/p
顧勝城是個外族人。/p
可風白不樣。/p
風白是從血池之中廝殺出來的妖族生靈。/p
她甚至度認為,風白是未來棋宮最好的主人,在前進涼甲城大戰之前,梁涼把棋宮的重擔,“交給了”風白。/p
她也想要自己死。/p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袁四指有些諷刺地問道:“這是西域大雪山上的規矩,是吧?”/p
“臣要君死,君如何能活?”/p
“逆你的,順你的,這些臣子,都想要你死。”/p
說到這里,袁忠誠伸出的那四根手指,指了指遠方的妖族獸潮。/p
西妖平靜回頭看去,大風吹動遠方如山的白猿毛發,那些山海聳立的妖獸,此刻木然懸停在這個不算危險也不算安全的距離,目視著自己被層層黑甲包圍。/p
為首的顧勝城站在白猿頭顱之上,甚至取來了樣沉重的巨大龍角弓弩。/p
他站在白猿頭顱,微微張開雙臂,將萬鈞沉重的龍角弓弩拉扯開來,反復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將弓弩拉開,甚至沒有余力在上面加上根弩箭。/p
顧勝城身負大金剛體魄,如今修為已趕超閻小七。/p
以他的膂力,竟是無法完美射出箭。/p
青龍大圣留下的龍舌弓。/p
西妖的后背,隔著極遠的距離,像是被人拿柄無比鋒銳的劍抵在了后心,但她輕輕搖了搖頭,并不擔心顧勝城松開手后,會出現怎樣不可抵抗的情景。/p
她望著袁忠誠,很認真地說道:“你說得很對。”/p
梁涼沒有回頭,她平靜說道:“這些人想要我死,那些人也想要我死,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p
“這么多年......都是這樣。”/p
“這個世上,盼我活著的人,好像真的沒有了。”/p
西妖輕輕說道:“你們盼著我死,所以都來殺我。”/p
她頓了頓,慢條斯理說道:“所以你們都會死。”/p
“但袁先生。”/p
梁涼用上了“袁先生”這個敬詞,但她的語氣之中卻聽不出來任何的敬畏:“我并沒有那么多的力氣,去殺死那么多的人。”/p
她漠然說道:“你把東西給我,我不殺你。”/p
袁忠誠沉默了。/p
他抬起的袖子內,半部的氣機不斷流轉,不斷繚繞,如星火如天焰,迸濺出袖外便消弭嗤散。/p
他嘆息了聲。/p
像是惋惜,更像是遺憾。/p
他確定了眼前的女人,是個聽不懂人話的瘋子。/p
該說的理都說了。/p
她偏要意孤行。/p
西妖的面前是堵墻。/p
她可以繞開。/p
她偏不。/p
她要讓墻給自己讓路。/p
不然就捶碎這堵墻!/p
袁忠誠高喝聲:“殺!”/p
王爺死后,他便高坐縹緲坡軍營帳燈之后。/p
不主殺事。/p
這是他第次沖陣殺敵。/p
徐至柔桓圖窮已死。/p
身旁再沒了當年同浴血奮戰的袍澤。/p
袁四指雙手掐訣,面色忽然猙獰,他的雙手手指之上,還沾著王爺縹緲坡墳前的泥土,灰塵,此刻猛地攥掌,僅僅只有四個手指的手掌,迸發出不可思議的恢弘偉力。/p
西妖已經跌入他的懷中。/p
那個女人的身軀出乎意料的柔軟,并不像是位大金剛體魄修行者,而像是個柔軟嬌嫩的小姑娘,手掌輕輕拉扯自己的衣袖,甚至不覺得有任何的疼痛之感。/p
半邊衣袖連同血肉被刺啦聲撕開。/p
西妖漠然甩開那半條手臂。/p
她的面前,是袁忠誠懸在額前的四根手指。/p
兩袖天風。/p
有袖藏書。/p
袁忠誠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尊大妖孽。/p
即便加上半部也打不過。/p
所以他選擇了賭賭。/p
賭那個女人,是不是足夠的自負。/p
賭那個女人,愿不愿意跟自己賭。/p
西妖表情木然,看著那四根手指攥掌并不攥全,只是扣下第截指節,留了部分掌心。/p
此刻掌心溢出無形氣機。/p
她撕下了那半條手臂,袖內并無半部經文。/p
她皺了皺眉,第次感覺自己做錯了某件事情。/p
袁忠誠抵在自己額前的那四根手指,灰泥蔓布的掌心,還有那狂風倒流的大袖。/p
比起遠方顧勝城蓄勢預發的龍舌弓,還要讓自己覺得危險萬分。/p
想要后退,卻來不及了。/p
西妖有些微惘。/p
她的肋下有股尖銳的刺痛。/p
突地冒出小截紫色劍尖。/p
她低下頭,看到肋下紫色劍尖密布鮮血,那柄紫色鳳仙古劍,不知被誰以控劍之術操縱,突兀襲來。/p
此刻劍尖之上,有玄術氣息流淌。/p
是......那襲紫袍?/p
而正是這小半截劍尖,擊潰了自己所有的妖氣,斷絕了自己所有的退路。/p
這是那襲紫袍最后的,也是最為致命的暗算。/p
抵在額頭的大袖,迸發天地傾塌的力量接踵而至。/p
同時間,遠在五里地外的顧勝城,嘶啞吶喊,松開青龍大圣留下的龍舌弓,道無形波箭瞬息穿梭。/p
五里地剎便逝。/p
天地之間,片寂靜。/p
那柄細小玲瓏的古劍,如愿以償穿出了朱雀的身軀,帶出小蓬鮮血,歡呼雀躍。/p
被半部的天大威能直接轟在額頭的梁涼,瞳孔渙散,微微向后跌下。/p
五里地外的龍舌弓射出之箭,帶出山海呼嘯的恢弘氣勢。/p
山海呼嘯。/p
無可抵擋。/p
顧勝城面色平靜,不悲也不喜。/p
他看著自己手下那箭嗤然炸裂,如孔雀開屏。/p
天地之間,滿是妖氣,無法視物。/p
唯有片猩紅,是朱雀鮮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