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朗的車沒有開去菜市場,
  臨走前周澤問的那句都這個點了菜市場還有新鮮的田雞?
  這話問得很對。
  這個點了,若是沒提前預約,買不買得到都難說,更別說追求什么新鮮了。
  而對于書屋這幫嘴巴越來越刁已經逐漸開始被養成老饕的人來說,
  你拿不新鮮的食物糊弄他們,
  也確實不合適。
  況且,
  許清朗也是跟著大家一起吃飯的,
  你要一個有著二十幾套房的人和你一起吃不新鮮的食物,
  當地政府和房地產開發商們都不會同意的!
  許清朗把車停在了水塘邊,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四周,則是農田。
  小風徐來,田野飄香;
  老許淡定地靠在車門上,抽著煙。
  一根煙結束,
  許清朗從后備箱里拿出了兩個麻袋,直接丟在了地上。
  然后,
  把臉貼向了反光鏡那一側。
  并不是說這會兒了忽然要補妝,
  也不是想要查看一下自己現在的膚色如何,
  更不是沒事做想要欣賞一下自己的美不可自拔,
  他只是認真地盯著反光鏡里所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
  同時,
  開始了一場無聲的爭論。
  放肆!
  不可能!
  絕不可以!
  不行!
  不好!
  不愿意!
  你這……
  你……
  侮辱!
  唉……
  就這一次!
  下不為例!
  然后,
  一只只可愛的小田雞開始一起唱著歌排著隊從水塘里,從農田里,從河里蹦跶了出來,
  大家主動地、開心地、熱情地鉆入了許娘娘先前丟在地上的麻袋之中。
  最后進來的幾只似乎還想自己給麻袋打個扣兒,
  但忙活了許久并沒有成功。
  許清朗滿意地點點頭,拿了兩串繩子給麻袋打了結后將它們都放到了后備箱里。
  回頭,
  再望一天四周美好田園,
  許清朗坐進了車里,
  帶著這來自大自然的美好饋贈回去了。
  “感謝各級領導對陳家村的關心,我相信,陳家村的未來,會越來越好!”
  書屋的電視里,正播放著新聞。
  畫面中,老村長站在村口的界碑前,接受著電視臺的采訪。
  那天,是一家造紙廠選址進了陳家村。
  畫面中的老村長神采奕奕,身后的界碑也頻繁入鏡。
  這是前幾年的老新聞了,
  現在回放出來,
  還真是諷刺得很。
  躺在地下十六年的村會計沒人知曉,也沒人去理會,大家似乎從上到下集體默認了這位的失蹤,仿佛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出現過一樣。
  然后,
  在界碑上,
  一幕又一幕的話劇正在被精心地演繹著,
  待從頭,
  釀制出了絕對諷刺意味的精品作品。
  周澤手里拿著鶯鶯親自做的布丁,吃了一口,自言自語道:
  “這種新聞怎么會播出來的,鶯鶯啊,打電話舉報一下,這不是給咱們通城形象抹黑么,真是一點大局意識都沒有,趕緊讓他們撤了。”
  “好的,老板。”
  鶯鶯笑著回應,但什么都沒做。
  “還有,我說,你真的就什么事兒都沒得做了?”
  周澤手指著面前站在自己跟前晃悠了小半天的慶。
  慶搖搖頭,是的,沒事做。
  一個員工,在自家老板面前,直接坦誠地說自己沒事做。
  身為老板,周澤心里還真有些不是滋味。
  但這個光景,他還真不敢安排什么事兒給慶。
  “這樣吧,網咖那邊不是還有不少電腦么,你們仨,再喊上劉楚宇,一起開個黑玩兒個游戲什么的。”
  “他們都睡了,就我醒著。”
  顯然,慶對“游戲”這種東西,沒什么興趣。
  周澤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這時,
  許清朗回來了,
  手里提著兩大麻袋的田雞。
  “鶯鶯,來,搭把手。”
  田雞的味道很好,但處理起來有點繁瑣。
  周澤指了指慶,道:“去幫忙。”
  “好,的。”
  就這樣,
  昔日的執法隊大佬,
  跑去了廚房給一幫田雞剝皮洗刷。
  眼瞅著晚飯的功夫要到了,老道居然還沒回來,周澤不得不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布丁,拿出手機給老道打了一個電話。
  “喂,老板啊,貧道在路上了,快回來了,能趕得上晚飯不?”
  “那邊不留飯?”
  “額,估計是這件事對她們的刺激太大了。
  老太婆子腦溢血了,大兒媳中風了,二兒媳忽然犯了心臟病,三兒媳走樓梯時摔下來了骨折送醫院了;
  然后好像是之前大壽時安排的海鮮有什么問題,又一大幫孫子輩兒的身上起紅疹子過敏了,嚇人得很咧。
  貧道本來想著留著吃飯的,但想吃也沒人可以做了啊。”
  周澤摸了摸鼻尖,
  “那你還是回來吧。”
  “行的,老板。”
  “明兒再抽時間去醫院看看他們去,買點兒禮物。”
  “啊,好的,老板。
  話說,老板,他們一家子是不是和你以前是親戚啊?”
  “為什么這么問?”
  “沒啥,貧道就是覺得老板你對他們太善良了,太好了一點,要知道,他們家男人做的那些破事兒可不止…………”
  “這又不是古代,搞什么株連啊,犯法的人得到懲罰就夠了,他們家里人,還是無辜的。”
  “唉,老板,還是您心善,貧道就做不到老板你這種境界。”
  “行了,早點兒回來吃飯吧,今晚有田雞。”
  掛了電話,
  周澤伸了個懶腰,
  躺在對面沙發上的白狐也在做著一樣的動作。
  白狐先前身上的毛發因為旱魃的原因掉落了一大半,
  后來她自己干脆把其余的毛發也都一起剃了,
  為此還特意讓安律師幫她買了一件柯基穿的寵物衣服。
  “餓了?”
  周澤問道。
  白狐點點頭,打了個呵欠。
  整個書屋里,
  最慵懶的倆,
  一個是老板,
  一個就是白狐。
  別人再空閑也總能找到一些事情做,
  喜歡種地的去種地,
  喜歡安慰大妹子的去安慰大妹子,
  喜歡談戀愛的去談戀愛,
  只有老板和白狐,
  躺著,
  躺著,
  躺著,
  到了飯點坐起。
  “飯快好了。”
  鶯鶯拿著碗筷出來擺上了。
  這時,通城新聞播放完了,開始轉新聞聯播。
  “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視臺,這里是…………”
  “老板,為什么他們要說兩次啊。”
  鶯鶯邊擺著筷子邊問道。
  周澤拿起遙控器,點了一下,道:
  “哦,這是提醒我們該換臺了。”
  “好了,這個案子,就先這樣了,老吳,你可以休息了。”
  省里下來的專案組會接手這件案子,因為這個案子的性質不同。
  老張點點頭,沒說什么。
  在他的腦海中,其實還在回蕩著老村長被抓時說的那句話。
  十六年已經過去了,
  一個在界碑上數次接受過采訪舉辦過很多個儀式,
  一個一直在界碑下仿佛被全世界給集體遺忘,
  其實,
  兩世為人,身為一個老刑警,老張清楚,很少有真的那種類似于殺了人的罪大惡極的犯人會真的去懺悔。
  你在電視鏡頭前看見他們在哭,
  這并不是他們在后悔,
  也不是按照小說家筆下的那種千篇一律地流下悔過的淚水,
  真正的原因很簡單,
  他們怕死。
  但老村長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他活夠了,該享受的也享受過了,反正也沒幾年活,也就沒什么遺憾了。
  且他打算把一切罪責都擔下來,他的三個兒子,將圣潔如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
  老張走出辦公室,經過審訊室門口時,他的腳步忽然放慢了下來。
  他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
  眼里,
  開始泛起血絲。
  一股子戾氣開始席卷他的大腦,
  這一刻,
  他忽然很想沖進去殺人,
  以一種自己所能想到的各種極限折磨的手段去殺人。
  這幾乎是一種本能,但在此刻,這種本能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無限地放大了。
  老張沒敢在這里繼續停留,而是沖入了旁邊的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將冷水使勁地拍打在自己的臉上。
  “呼…………”
  重重地喘了口氣,
  老張抬起頭,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他忽然覺得鏡子里的自己現在看起來真的好可怕,好可怕,像是一頭處于暴走邊緣的兇獸。
  而此時,
  在鏡子中,
  自己身體的另一側,
  出現了一頭通體青色的獨角獸,
  獨角獸的眼眸中,
  帶著純澈的清亮。
  “我……我這是怎么了?”
  獨角獸沒說話。
  “我到底是怎么了?”
  老張有些慌亂,對著鏡子里的獨角獸吼道。
  獨角獸的眼里,忽然開始滴淌出了鮮血。
  老張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然后,
  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發癢,
  低下頭,
  他看見有血珠正在滴落下來,
  滴答,
  滴答,
  再抬起頭,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鮮血,
  已然覆蓋了自己的整張臉,
  且正在以一種極為夸張的速度瘋狂地蔓延著。
  “不……不……怎么了……這到底怎么了……”
  老張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他自然清楚自己體內封印著什么。
  但他做不到老板和贏勾那種宛若閨蜜的關系,
  也做不到許娘娘那種逼迫海神抓田雞的程度,
  現在的他,很迷茫,很惶恐。
  此時,
  鏡子中,
  面無表情的獨角獸繼續面無表情地流著血,
  然后,
  仿佛冥冥之中傳來了一聲脆響,
  獨角獸的頭,
  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