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秦始皇帝滅楚,將此事與與虞舜驅逐三苗相提并論,故祭了城內的舜廟,就是在那時候,在淮陽城中,我第一次見到了夏公……”
作為朝廷的太祝,叔孫通此番隨九卿之一的太仆章邯,押最后一批后軍三萬人及糧秣數十萬抵達陳地淮陽。
時隔十六年,故地重游,叔孫通少不了在一眾來自中原各地的儒者士人面前大為感慨。
他當時因為老師孔鮒不愿應秦始皇之召,故而來晚,結果在外頭被一個黑臉攔住搜身,十分細致,只差將他脫了個精光。
而之后叔孫通與兩個老儒為篡改孔子說過的話,吹捧秦穆公之事在廟內爭吵,又為黑夫聽見……
這些事情,叔孫通當然不會講,他只模糊地說了下自己的見聞,對眾儒道:
“時秦始皇帝問對,而夏公為率長,自捉刃立于側。既畢,我歸于曲阜,魯人問曰:’秦王何如?‘我答曰:’秦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刃人,此乃真英雄也!”
聽到這,群儒士人先大贊黑夫,又夸叔孫通慧眼能識明主。
全然忘了前段時間,他們這些與叔孫通有舊的人,還曾抱怨叔孫通做了朝廷的大官,卻不推薦他們為吏,而專門推薦能斬將搴旗的群盜壯士。
當時叔孫通便說過:“夏公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而現在,他果然沒忘記這群在中原擁有一定話語權的故舊,花了幾個月時間將他們一一召集起來,今日匯聚于淮陽,正是要為黑夫謀劃一樁大事:
“祭太昊陵!”
太昊本是任、宿、須句、顓頊等東夷風姓小國之祖,但后來,在古史不斷的層疊累積與故事嫁接下,與“庖犧氏”,也就是伏羲神話徹底結合。
傳說伏羲乃是三皇之一,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伏羲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又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有龍瑞。以龍紀官。號曰龍師。作三十五弦之瑟。木德王。
總之,是個圣人,也和黑夫一樣,是個大發明家,八卦、書契、娶嫁、馴化牲畜、音樂,都被歸功于伏羲。
其都于陳,立一百一十一年崩,葬于宛丘之北,這便有了太昊陵。
祭太昊陵,這本來是羽翼營里的新貴,名為“黃石”的謀士建言,但叔孫通倒也極其贊成,對黑夫道:
“當年秦始皇帝雖祭舜帝,可實際上,卻是完全選錯了祭祀之神。舜帝雖為五帝之一,但在陳地,只有陳國后裔每年祭拜,但太昊不同,不論是陳之后,還是楚之遷民,貴、士、庶,皆極其崇敬,稱之為人祖,每年二月二必祀之。”
關東與關西異俗,尤其重禮,要叔孫通說,哪怕蠻夷奪取了中原,也要表現出對禮樂的重視,來做裱糊,好贏取貴族、士人的支持。
何況是夏公呢?
于是叔孫通就糾結起中原儒生士人,讓他們參與進來,制定祭拜的禮儀,說是參與,其實都是他按照夏公的需求拿主意因為夏公要在從宋地南下陳地時,先祭陵而后入城,時間很緊張。
七月十五,祭祀的這一天,夏公的一萬親衛早已將太昊陵圍得水泄不通,雖是傳說,但城北還真有座如山般高大的陵阜,至于里面埋的是不是太昊,天知道,反正有了周、陳、楚官方背書,在此立廟,每年祭拜,不是也是了。
在等到夏公后,叔孫通便說起了此事:
“最初的墓冢可沒有今天這么高大,只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傳說用家鄉的土給人祖添墳,可以生兒育女,免除災禍。于是,前來朝拜的男女都要從家鄉帶來一袋黃土,撒在墳頭上。久而久之,伏羲墓便有了山丘這么大。”
中國人的信仰,果然很真實。
黑夫大笑,末了又突然問了叔孫通一句話:
“靈么?”
叔孫通一愣,旋即想起,攝政東來前,夫人已經有孕,如今也已七八個月了吧,他立刻道:“據說很靈。”
“我過去曾隨夫子入內,這里面有一求子石,上有一個明顯的孔狀,過去有這樣的說法,想要男孩便把手指放進去向,左轉三圈,要女孩向右轉三圈,而后,將手再放入袖中,便能應驗。”
黑夫道:“若真如此,當年東門豹便應來試一試。”
又笑道:“當然,現在也來得及。”
聽上去,他好像是“幫朋友問的”。
但在稍后,在后世淮陽“擔經挑”的前身,那奔放激昂的祭祀巫舞中,黑夫卻悄悄將手指,放進了讓衛士事先檢查過三遍的求子石中。
又向右,轉了三圈,喃喃道:
“這次,希望能生個小公女……”
“太牢之祭,告慰羲皇。
五百春秋,必有明王。
季世多事,夏公東出。
再統天下,除暴安民。
今于宛丘,并奏華章。
老樹羽去,新宇輝煌。
不腆之儀,伏惟尚饗。”
隨著太牢獻上,冗長的祭文總算念完了,今天的儀式,是叔孫通全權負責的,他對黑夫說過:
“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愿頗采古禮與秦及六國儀雜就之。”
而這典禮,也的確以周禮與秦、陳、楚之禮雜糅,算是都兼顧到了,看得中原儒生士人不住點頭,認為得體。
入城前舉行祭祀太昊的儀式,一方面是強調這位“繼業者”不僅繼秦之業,也繼三皇五帝的正統性,足以讓陳地士人明白其愿意入鄉隨俗的善意。
但普通人,卻是全然看不懂的,所以在典禮結束后,黑夫進行入城儀式時,特地換下祭服,換上了另一身衣服,在相迎的三老面前晃了一晃。
只這一露面,便足以讓淮陽人驚愕。
“我沒看錯罷……”
本來對秦人抱有仇恨的淮陽御夫莊賈,遠遠看見夏公那巍峨的高冠后,有些吃驚:
“他穿著的,居然是楚服!?”
陳地雖被攻克已半月之久,但依然有些動蕩,楚人純粹是被武力壓制住,一向注重安全的夏公,自然不會多露面,只是入駐淮陽后,頻繁邀請當地士人去商議,要如何以陳郡陽夏人,郡尉吳廣等人為首,組建新的郡府。
所以解釋夏公用意的使命,依然落到了叔孫通身上。
“汝等沒看錯,夏公穿的,的確是楚服。”
在召集陳地三老、士人的宴會上,叔孫通如此為黑夫背書。
“夏公本就是南郡安陸人,亦西楚之地,言荊楚之語,與陳人乃是同鄉也。他素來節儉,平日里燕居時,穿的是短制楚服,今日特地穿上長制楚服,冠楚冠,是因為進入陳地,特地入鄉隨俗也!”
“入鄉隨俗?”
陳地父老都有些驚訝,當年秦始皇帝入陳,可是以征服者姿態進來的,這位夏公,倒是有些與眾不同。
又聞叔孫通全程只言夏,不提秦,這群有產者的排斥之心,遂淡去不少。
而在宴席之上,叔孫通如此描述夏公對陳地,或者說,對楚國,對六國之地的統治計劃:
“齊政修教,因俗而治!”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