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當隨何從河內返回河南時,恰在澠池遇上了浩浩蕩蕩的關中主力,黑夫的旗幟亦在此地。
澠池之所以得名,在于一處古黃河故道留下的湖泊,作為洛陽遠郊別邑,很早就被秦國控制。這里修筑有秦昭王時的行宮,過去秦始皇帝東巡,常在此歇腳。既然黑夫連阿房等關中宮苑都一股腦歸公了,更何況這兒,自是不客氣地入駐,大軍在池邊駐扎,方便取水。
隨何在澠池行宮謁見黑夫時,他的競爭對手酈食其已經再度消失,也不知又接了什么任務,去游說哪位豪杰王侯,眼下天下板蕩,在各處奔波最忙碌的,就是他們這群靠嘴皮子的說客了。
黑夫很快就讓人召見隨何:“先生去河內不過數日,便說得司馬卬降,言辭不遜于蘇秦、張儀也。”
隨何與酈食其最大的區別,就是少了那份狂士的張狂,他回應道:
“是形勢太過明顯,秦強而楚趙微弱,內郊外困,旦夕將亡,楚亦自身難保,無法渡河救援。司馬卬局促于河內,已無計可施,我只是將周武王伐紂的往事拿出來說了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最后讓他來選:是做助紂為虐最終被殺的惡來,還是做明智投降,史書贊譽的微子啟,由他自己定。”
黑夫不由笑道:“這世上的微子啟,也真是多啊。”
“世人能同富貴者少,而能共患難者更乏,大難來時,自是各自飛去。”
不止是司馬卬,連濃眉大眼的張良,也叛變復辟事業了,黑夫倒是挺期待中原戰事結束后的會面,但在總參謀部設定作戰計劃時,依然要將韓國是詐降的可能性考慮進去……
“不然,隨先生太過自謙,真正的情形兇險無比,豈會如此簡單。”
這時候,與隨何一同歸來的中年吏員卻插嘴道:
“司馬卬最初仍猶豫不決,時有趙歇使者在河內,方急責司馬卬發兵救邯鄲,隨先生便直接闖了進去,坐趙使者上坐,曰:‘司馬將軍已歸夏公,趙何以得發兵?’司馬卬不得已,只能殺趙使者,愿降服于攝政!”
此人名為仲鳴,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魏地戶牖鄉任游徼時,手下的一個小什長,河內溫縣人士。
仲鳴在滅魏之戰后便與黑夫分開,回河內做了地方小吏,平凡度日,直到天下大亂時,作為河內本地人,保全己身,又降了魏。
在季嬰的授意下,黑冰臺的人潛入河內,找到并接觸了仲鳴,又通過他接觸了河內女相士許負,這才對司馬卬施加了影響。
這就是陳恢所謂的,黑冰臺提前做的工作。
仲鳴是故人,此番對收取河內也出力不小,黑夫讓他繼續說下去。
“除了隨先生的游說外,司馬卬之所以愿意歸降,還有一緣由,那便是河內女相士許負,許負對夏公傾力相助,通過占卜,使司馬卬偏向投降。”
“據說當時司馬卬曾找許負卜疑,問曰,他若死戰,可否保住河內?”
“話音剛落,原本手持龜甲著草的許負卻將龜甲一拍,說道:‘將軍所問,乃鬼事,非人事也’。”
“司馬卬問,此言何意?”
“許負遂輕聲道,妾雖賤卜,亦知秦有南北大軍,興師十萬,對河內虎視眈眈。”
“商紂以七十萬對三萬,尚且敗得血流漂櫓,何況將軍孤軍駐守河內,以一敵十,如此形勢,鬼神方能救,人力難救也,豈非鬼事?”
“于是司馬卬才放棄了抵抗之心,許負出力甚多也……“
許負之名,黑夫多有耳聞,據說她是溫縣人,出生時便與眾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時候指點著街上行人,能一一說出他們的禍福,且無一出錯,遂馳名郡縣,成了民間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又據說許負臉上有麻,相貌丑陋,從小就戴著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俠便莫名其妙地橫死街頭,眾人都說是遭了天譴,之后再無人敢輕辱許負。
如今仲鳴將事情原委說來,司馬卬能降,或許的確有一點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既然是識時務的合作者,黑夫也不必將她當做牛鬼蛇神打了,囑咐陳恢按照功績給予賞賜。
仲鳴卻道:“攝政,許負說,她只是傾慕攝政仁德,也為了河內免遭刀兵之災,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拜謁攝政,為攝政相面卜算……”
黑夫有些不大高興,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仲鳴并沒有聰明多少,身為黑冰臺的線人,竟是被那女神棍給忽悠了。
他只是不以為然地一笑:“那許負,當真如此神奇?”
仲鳴看上去十分篤信:“不少人曾找許負相面,皆十分準確,比如魏豹,年少時許負便說他以后會貴不可言,果為魏王。”
“偽魏王可不是王。”隨何在一旁打斷道:
“許負可曾算到魏將再亡?”
“定是算到的,小人也請其相面卜算,她算到我后半生有富貴,當再遇貴人,這不就再見到攝政了么。”
模棱兩可的說辭,察言觀色的試探,這就是相士的吃飯本領。
“她還算到小人歸來時,攝政當身在澠池……”
靈活的消息和對天下地理的了解,甚至能揣測黑夫的行軍速度,這個女人,不一般。
“她還與我說起了數十年前的澠池之會。”
仲鳴道:“許負說,當日不只是秦昭襄王與趙惠文王的飲宴會盟,也不僅是藺相如維護趙國體面,當日宴上,還有兩人……武安君白起,平原君趙勝!”
“藺相如逼迫秦昭王擊缶時,武安君按劍起,平原君汗如雨下,但也不忘觀察白起面相。”
“多年后,長平之戰前,趙孝成王曰:誰能當武安君,平原君曰:澠池之會,臣察武安君,小頭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小頭而銳,斷敢行也,目黑白分,見事明也,視瞻不轉,執志強也,可與持久,難與爭鋒,廉頗足以當之。”
“此亦為相面卜算之道也,許負承其術,愿獻予攝政,助攝政早定天下!”
黑夫點了點頭,看向老儒:“隨何,你以為呢?”
隨何的答案很儒家:“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至于相面之術,不過是誆騙鄉間俗子的把戲,古人云,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魏豹、司馬卬皆信許負,故或敗或降,攝政有武賁數十萬,奮戈而戰,何須相士?我看那許負,大不必見之!”
“說得好!”
黑夫拊掌:“天道遠,人道邇,若那平原君真有相面神術,就不會在趙奢殺其田部吏時欲誅之,也不必等毛遂自薦,許負縱得其相術又如何?”
其實黑夫軍中也經常搞迷信,羽翼營甚至還設了“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托鬼神,以惑眾心。”不過黑夫有太卜徐福背書就夠了,對不可控的女神棍,一點興趣沒有。
“眼下,本攝政更希望和關東士人談論天下蒼生,而非鬼神!”
仲鳴引薦許負雖未成,但黑夫還是讓他做了河內郡丞,督河內道路糧秣。
河內投降后,河東、河南便與之連成了一片,三河在手,秦軍便在大河南北都站穩了腳跟,戰略優勢更大了。
“十萬援兵已至河南,趕赴汜水前線。”
“司馬卬降,洛陽軍立刻從孟津北渡,接管河內,韓信麾下都尉灌嬰,以邊塞車騎從太行道入,令其至白馬津,追張耳父子,擊東郡,以斷天下之脊!”
“酈食其通項梁部酈商、雍齒,以為內應,潁川張良亦可響應……”
總參一通籌劃后,戰爭的條件,一個個齊全了……
在向黑夫稟報計劃時,陳恢的手,指在地圖上的一點,一處張良早在一年多前,就預言過“未來天下爭衡,必決于此”的地方。
“我軍的計劃是,在滎陽圍點打援,困鐘離眛,吸引楚軍陳郡、碭郡兩軍主力在決戰,力求畢其功于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