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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8章 權力是個古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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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楊樛那邊報來的消息,扶蘇的事傳開后,頗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會,彼輩更欲尊楊樛為首,使其與蜀郡常頞聯手,向君侯施壓……”

  黑夫府邸內,季嬰向武忠侯稟報了昨日發生的事。

  季嬰現在的職務是“護軍中尉”,此乃秦朝軍情機構的主職,是張儀時代設立的。

  對內的職務是代表君王監督臣下將領,對外的職務是對六國開展間諜活動,掌握著內外情報,參與高層的重大決策,身兼調查局和中情局雙重職務,更像是古代的KGB。

  歷史上,為漢高祖做這一行的是陳平,數不清的陰招,金錢賄賂開路,毒藥匕首收尾,無往不利。

  季嬰能力見識遠不如陳平,但對黑夫的忠誠,卻沒任何問題。

  他就像是黑夫身邊的貝利亞,而麾下辦事的人,也多是信得過的安陸子弟。

  自從安陸縣在戰火中被毀后,安陸人就將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親都打發子弟來為黑夫效命,他們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而除了為黑夫干臟活,七月份時秘密處死了云陽獄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眾知情人士外,季嬰的主要任務,便是暗中觀察咸陽朝野的一舉一動。

  楊樛,這位以頭鐵聞名,常常在朝堂上質疑黑夫決策,與之頂撞的御史,實則卻早就投靠了黑夫,靠著演戲唱雙簧,還真吸引了一些反對新政的人搭線。

  季嬰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亭長,是否要……”

  乃伊組特?

  “急什么?”黑夫卻拿起案幾上那一盞水,在室內的灶中取了一把土,撒了下去。

  “剛入咸陽時,水被攪渾了,渾沌不清。”

  他將杯盞放到案幾上,才一會功夫,沙土便往下沉去。

  “現在才剛剛靜置稍許,那些稍粗的傻子……嗯,沙子便往下沉了。”

  “但水還不夠清,遠沒到能放心喝下的程度。”

  “還得讓著這杯中水,多澄一會!”

  季嬰領會了:“亭長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黑夫頷首:“讓楊樛安心做那些人的首領,繼續為其張目,給更多人壯膽。”

  “定要弄清楚,朝堂之中,有多少人反對新政,彼輩與在野的軍功貴族有何關聯?看似閉門不出的李斯、子嬰等人是否攙和其中,是否在醞釀更大的陰謀?想做到哪一步?都要一一搞清楚!”

  水至清則無魚,但當政者必須得知道,這水中,究竟有多少泥沙。

  “諾!”季嬰正欲奉命而去,黑夫卻又叫住了他。

  “你上次與我抱怨,說護軍一職,過去百年間,一向是臨戰方才設立,戰罷便撤銷,沒有自己的官署,頗為不便,從今以后,便新設一常置官署,由你統轄。”

  “當然,外人將不得而知,汝等功績,也會被塵封,無人曉得。”

  一起被塵封的,還有過錯和罪孽。

  季嬰有所覺悟:“下吏知之,吾等仍要隱在暗處,手把利刃,找出那些對亭長不利的威脅,將他們除去!”

  “是對天下安穩的威脅。”黑夫強調,他站起身來,略加思索。

  “形同黑影,十年飲冰。”

  黑夫露出了笑:

  “就叫‘黑冰臺’吧!”

  “良人倒是一點不急?”

  季嬰退下后,葉氏提著一盞宮燈走了出來,即將入夜,他們家也還沒開始吃飯。

  方才的事,她卻是聽到了一個末尾,心里吐槽著“黑冰臺”這是什么破名,也不由擔心起來。

  葉子衿從來就不喜歡咸陽,她是經歷過變亂的,深知,咸陽從來便是不安穩的地方,這里人心飄忽不定,而黑夫現在,正坐在這鼎蓋上。

  “無論何時何地,爭權奪利永遠不會停歇。”

  “但權力,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我問你一事罷。”

  黑夫閉著眼,享受妻子給自己揉捏忙碌一天后酸疼的肩膀,淡淡地說道:

  “三位貴人坐在一廳堂中:一位頭戴冠冕的大王,一個德高望重,據說能通天人的巫祝,和一個家有萬金的富人。”

  “三人之間,則站著一名起于行伍小卒,手持利劍。每位貴人都命小卒殺死另外二人,大王許以爵位,巫祝以神明威嚇,富人掏出金玉賄賂。試問最后孰生,孰死?”

  葉子衿想了想:“爵位有尊榮,人人皆懼神威,而金玉伸手便能拿到,但若問誰生誰死……”

  “那要視小卒心意而定。”

  黑夫道:“是么?他既沒有冠冕,也無金銀珠寶,更沒有神明的眷顧。”

  “但他有劍。”

  她看向黑夫寬闊的肩膀:“君王的承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神明虛無縹緲難以為助,到手的金玉遲早會花光。小卒野心夠大的話,或會將三人統統殺死,自己來執掌一切。”

  “說得對!”

  黑夫拊掌:“兵強馬壯,這是才是這亂世里,真正決定生死的事,手中若無劍,說什么也沒用。關東那些反王們,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將尉們,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個條件,廳堂外邊有洶洶人潮呢?小卒下手時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廳堂,可能會受到歡呼,也可能會被人潮撕碎。”

  “民心?”

  葉子衿搖了搖頭:“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權勢,巫祝的幾句謊話,富人的一點施舍,甚至是那卒伍利劍的脅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認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說,權力究竟在于何處?”

  他看向案上的燈燭,它們閃爍不定,在墻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顯得曖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財富金玉?在兵強馬壯?還是在民心取舍?”

  “沒人說得清,總有人顧此失彼,從而丟了權勢性命。”

  古往今來,多少掌權者,他們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于名不副實,有人死于不重祭祀,有人死于財政枯竭,有人亡于手中無兵,有人則是被洶涌的民潮所推翻。

  “最穩固的做法,是將五者都攢在手里。”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氣,只差來一句:“我全都要!”

  “我除去異己,攝了國政,發號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內史兩大錢袋;讓陸賈管了祭祀,在那些古舊典籍里,尋找我掌權合乎天道的借口;牢牢控制軍隊,說一不二;更以減租來賄賂關中百姓,撤銷皇室的享樂,分利與他們。”

  “五者盡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許跳梁之輩,拿什么來改變局勢?”

  “是被破壞殆盡的法度?”

  “被剝奪了權勢的遺老?”

  “還是他們想象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云起景從,來殺了我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關心自己的飯碗滿不滿,誰會關心誰掌權?合不合祖宗規矩。再加上我叔孫通等人在各處宣揚我逐六國匈奴的功績,雖然,彼輩對嬴姓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頭腦發熱,立刻行謀篡之事,一切自會穩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騰,不過像是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于我無半分威脅。”

  且讓季嬰和老楊一暗一明控制著就行,也許還能乘機撈出一兩條藏在土里的大泥鰍呢。

  “那些許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來,但……”

  葉子衿提醒道:

  “這些密謀的源頭,是扶蘇。”

  在她看來,這位公子的復出,對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統繼位者的歸來,會讓黑夫這攝政之位十分尷尬,而黑夫的舊部們,又絕不會答應有人騎到他們頭上,他們一家,更得擔心失去權勢后的秋后算賬。

  不管不顧吧,難免關中有人起小心思。

  總之,處置不好,可能會出大亂子。

  “良人可想好,該如何處置?”

  黑夫卻不正面回答,反問道:

  “你覺得扶蘇稱召王,用意何在?”

  葉子衿道:“妾聽人說,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廟,祠堂神主牌的擺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為昭,三世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當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與陳平想的一模一樣?汝等還是不夠了解扶蘇啊。”

  葉子衿停了手:“哦?良人知扶蘇心意?何不為妾解惑。”

  黑夫道:“據我猜測,扶蘇之所以稱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與我相遇時,有一些退路。”

  葉子衿皺眉:“如召公奭一般,封于燕地遼東?為一方諸侯?”

  “不,這并非扶蘇之志。”

  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即便飽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塵,開始改頭換面,竟奇跡般做出了些成績。

  但他骨子里的理想主義,仍舊未變。

  黑夫說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陜原為界,分東西。周武王崩,自陜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陜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陜而治之后,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掃平殷遺的反叛,穩定東部新圖;而召公奭的責任,則是穩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蘇的意思,是欲表明,想與我重復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時一樣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則共治天下,戡亂保民,恢復秩序,最終讓大秦中興……”

  一同結束這亂世?

  非要比較的話,這種東西共治,倒是有點像羅馬帝國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膽猜完后,攤手道:“當然,這只是猜測,現在的扶蘇,可能已變得我也不認識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良人會答應么?”

  黑夫緘默許久后道:“扶蘇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標的人,可以同舟共濟。”

  “而我相信的,卻是共伯和干政,攝天子位,天無二日,尊無二上……”

  “更何況,我與他能否相互信賴,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個字。”

  黑夫一字一頓地說道:“形勢比人強!”

  他和扶蘇背后,已多出了無數雙手。

  “扶蘇稱召王時,或是高估了他西進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關中的時間。”

  “我可不會等他。”

  “明年春后,待關中穩定,春苗種下,我將東出,席卷天下,一掃六國余孽,再統天下。”

  “到再相會時,他和我之間,注定有一個人,必須退場!”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來,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詢問今天吃什么飯菜?

  葉氏道:“伯兄讓人送來的蓮藕,煮彘肩。”

  還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動,黑夫加快了腳步,心中仍暗道:

  “扶蘇,我不認為他是我的敵人。”

  “至少不是頭號敵人。”

  黑夫已給膠東的陳平去信,令其將心思放在抵御齊楚,配合自己進攻中原上,不必對燕遼局勢過多插手。

  黑夫現在更在意的,是另外兩件事。

  “知道么?蜀郡的常頞幾經猶豫,終于決定入朝了。”

  葉子衿精神一振,這倒是個好消息,如今秦內部有能力給黑夫造成麻煩的,也就常頞了:

  “何時抵達?”

  “九月中抵達咸陽,還帶著扶蘇長子公孫俊。”

  而陸賈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來前,黑夫要將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樞的政體,徹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撈著盤中清甜的藕和爛熟的肉,黑夫十分滿意,大快朵頤,夸道:

  “這彘肩,已煮得夠爛,可以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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