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南雖在遼東半島,行政上卻不屬于遼東郡,而歸隔海相望的膠東管轄。
這是黑夫在膠東做郡守起便一直延續的舊制——誰讓從膠東北部各港到遼南只需要數日,從襄平跋山涉水抵達半島末端卻要足足一個月呢?
雖經數載開發,但遼南除了如珍珠般鑲嵌在半島尖端的“旅順”外,其余地方仍然人煙稀少:
沿海是群島密布的海岸,海豹的數量比居民還多;內地則是滿是松柏交錯組成的森林,林間冒出許多青蔥的圓嶺、許多長著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許多尖尖的山峰,間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間跳躍。
這時代的東北,處處皆是北大荒,偶有夷人雜處其間,甚少編戶齊民。
不過在距離鴨綠江口不遠的地方,卻有一座小邑,這是西安平(遼寧丹東),本是秦軍戍卒駐地,但在扶蘇帶著戍卒離開后,此地遂空,如今成了逃亡戍卒衛滿等人的居所。
衛滿本來帶著昔日逃亡的戍卒群盜,在箕子朝鮮以北的山林出沒,光靠野物可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時常對夫余、朝鮮、遼東劫掠。眼看天下大亂,遼東不寧,衛滿也生出野心,甚至想吞并海東戍卒,為一方之主。
豈料扶蘇比他早到一步,控制了戍卒,雙方在武次縣遭遇,衛滿大敗,北歸之路被斷,只能南下,暫居遼南海濱。
時值寒冬臘月,眾人衣食無果,好在幾艘膠東商船抵達,留下一批物資。
作為條件,衛滿遂聽膠東之命行事,在遼南一直呆到開春,冰消雪融后,見西安平空虛,扶蘇也忙著對抗東胡人,衛滿遂乘機占據此地。
好歹有地方遮風避雨,周邊還有戍卒開辟的熟地,但就算種下糧食,也要到秋后才能收獲,千余人的吃食,除了狩獵捕魚外,仍由膠東供應。
五月初,膠東的船來了又走,這次送來的卻沒有一粒糧食,而是一批甲兵……
“上好的革甲,雖然只有三百副。”
“兵器倒是足數。”
衛滿拾起一柄銅戈,捧在手中,笑道:
“武庫淘汰的銅兵,只是銷去了武庫匠作的鑄名,真當衛滿看不出來?”
刀間給衛滿帶來的話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糧食是再沒有了,但卻可提供甲兵,汝等欲食,且自取之……”
刀間希望,衛滿能向北進攻武次縣,再越過千山,劫掠遼東腹地。
“每月初一,在西安平,以人口換取糧食,大男子大女子換兩石,小男子、小女子減半。”奴隸商賈撂下這樣一句話,便揚長而去。
衛滿的手下湊過來道:“將軍,吾等真要聽膠東的話?”
衛滿冷笑:“膠東這是將吾等當劍使,我聽說那自稱公子扶蘇的人,已取遼東、遼西,擁兵近萬,且多騎從。吾等不過兩千,若惹怒了他,回身來擊,恐又要大敗。”
“那就不管膠東?”
手下出主意道:“搶哪都是搶,吾等不如去朝鮮罷,箕氏軟弱,其民又不善戰,可比遼東好打多了!”
“你當膠東傻么?”
衛滿倒是挺心動的,但又指著鴨綠江上停泊的膠東戰船:“刀間并未走遠,一直在那看著呢,還有十余艘艨艟大翼。更知會了朝鮮,教其提防吾等,吾等敢乘筏渡江,彼輩就敢橫擊之,乃公可不想葬身漁腹!”
不僅遼南,在海航恢復后,箕子朝鮮,也被膠東視作勢力范圍。
“那怎么辦?”手下們傻眼了。
衛滿道:“遼東,打是肯定要打的,不打便沒有糧食,但吾等只將男丁交給膠東,女眷自留,尤其是會毛紡制絨衣者!”
發端北地郡的羊毛衣,以及黑夫最喜歡的狗皮帽,都已傳入遼東,在苦寒的東北,掌握毛紡技能的女子,成了香餑餑。
“等掠取足夠女眷、糧食后,吾等便不在遼東久留,離開海濱,既避開扶蘇的報復,也脫離膠東掌控,往東走,進山去……”
衛滿理想中的地盤,便是他們之前流亡的地域,遼寧、吉林之間(遼寧恒仁、新賓,吉林通化),后世高句麗的起家之地。
北邊是新建的夫余國,其王曰東明;南邊是朝鮮,西邊是遼東,東邊是東沃沮。雖然丘陵縱橫,多深山老林,但也有些許平坦可耕作之地。
最妙的是,能夠遠離海濱,不必再仰膠東鼻息。
“我要在那,修筑城邑,繁衍生息,建立屬于我衛滿,自己的邦國!”
就在衛滿打算搶一波就跑,向山里走去的同時,臧荼卻來到了大海之濱。
欒布前來相迎,拱手下拜:“大王!”
臧荼還是貪圖虛名,他沒聽欒布的勸,拒絕了趙國送來的“漁陽君”封號,稱了燕王,定都無終(河北玉田縣),也因此與欲吞并燕地的趙國決裂,雙方劍拔弩張。
現在這“燕國”占據漁陽、右北平及遼西郡濱海地區,總兵力不過兩萬,還得一分為二,一半在西邊與“代王”韓廣一起提防趙國,另一半,則派到了東邊的遼西走廊上。
遼西走廊是燕地去遼地的必經之路,此地東臨海灣,西依嶺山,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而最窄之處,莫過于渝水,山海之間不過數里坦途。
開春時,在聽聞扶蘇復起于遼東后,臧荼十分警惕,將此事通知趙國,希望能一同對敵的同時,也派欒布在這山與海交接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夯土及山石所筑的關隘……
卻見此地北倚崇山,名兔耳、覆舟,山皆斗絕,高峻不可越。南臨大海,有渝水通海,是天然的護城河。
臧荼還是知兵的,巡視之后,十分滿意。
“我……孤近日從膠東商賈口中得知,扶蘇已并有遼東、遼西,欲西擊燕地,必過此處,本王決意新征,在此御敵!”
欒布一驚:“大王欲親自來此御敵?國中何人守備?”
臧荼卻很放心:“欒將軍有所不知,趙國亦已知扶蘇復起之事,其行人蒯徹代趙王到無終出使,說扶蘇志在恢復暴秦統治,其人又奸詐虛偽,好為善事以欺民,一旦得逞,燕趙代地恐為其所有,唇亡齒寒,故三國應當協力抗之!”
“于是,三國已在軍都山達成盟約,燕代趙休兵。”
在陳平有意推動下,在蒯徹的私心下,在反王們對“公子扶蘇”這一名號的畏懼下,膠東、燕國、代國、趙國、衛滿,一個扶蘇包圍網,已漸漸形成。
欲將這股不該出現的秦之余孽,剿殺在東北!
臧荼有自己的意圖:“我雖為燕王,然并非召公之后,姬姓王族,燕地貴人多有不服,我若能親自擊破扶蘇,聲望在燕地將無人能及,燕趙豪杰亦將爭相來投!”
他又道:“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欒將軍且回去守漁陽,就算趙國信守承諾,寡人也擔心東胡……”
近來東胡王帶著部眾西行,在漁陽、上谷以北數百里活動,臧荼恐其再度入塞。
欒布有些不放心:“大王還是要小心為上,我聽聞扶蘇收戍卒及遼民,大破東胡于白狼水上,其戰力不可小覷也。”
臧荼卻不以為然:“我自然不會去與其戰于野地,吾等只需要在此以逸待勞,渝關背靠碣石、令支等縣,兵食充足。扶蘇若來,卻要在亭驛皆毀的濱海行進數百里。渝關依山襟海,攻之不易,彼與我兵力相當,又無后援,定會撞個頭破血流。”
“再者。”
臧荼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或許扶蘇在途中會遭遇什么意外,連這,都到不了呢?”
回漁陽的路上,欒布一直在思索臧荼的話。
“大王說扶蘇或會在途中殞命,是何意也,莫非……”
欒布心中了然,雖然他為人方正,對此略有排斥,但兵者詭道也,若能就此消解扶蘇對燕地的威脅,也不失為好事。
但等五月中旬,欒布回到“燕國”都城無終時,卻從北方,聽聞了一件令人驚訝的消息。
“東胡,已在上谷漁陽之北,為匈奴所破!”
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