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在江陵居高遠望,看到交戰在一起的,是兩軍前陣。
南征軍前陣很厚實:三千短兵親衛作為中陣,堅不可摧,武昌營一萬老卒分列左右,雖然他們已許久未經戰場,但正好望著江陵的濃煙,嘴里喊著“南征軍十萬大軍已至”的口號,自己也信了幾分,頓時士氣大漲。
一萬安陸青壯組成的新兵,則留在了黑夫帥旗處,作為預備隊。
反觀西面的馮毋擇軍,只派出了萬人應戰,雖然人少些,但皆是關中精卒,陣型比東邊規整多了。
因為江陵突發事變,馮毋擇不得不讓楊熊,帶著四千人去阻擋從江陵方向來的叛軍,以免遭其背擊。
雖然出現了意外,但馮毋擇心中仍堅信兩件事:
“叛軍援兵絕無十萬之多。”
“即便分出數千,然我軍陣整而敵散亂,前陣鏖戰仍不落下風。”
只要楊熊稍阻叛軍一個時辰,馮毋擇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戰場擊潰甚至殲滅黑夫手下的烏合之眾,勝利依然是屬于王師的!
越是大決戰,老當益壯的馮將軍越是心細如發,在楊熊奉命離開時還囑咐他道:“旗幟稍偃,在我后軍遮掩下離去,勿要使前陣將士發覺驚疑!”
“諾!”
果不其然,就在楊熊帶人離開,往江陵方向而去后,游弋在戰場北緣的南征軍騎從站得高看得遠,發現了這一點,立刻派人突至兩軍對峙之處,開始大聲叫嚷起來:
“馮毋擇逃了!”
聽到此言的秦陣稍微有些慌亂,但縱有回頭者,從他們的視線,卻看不見離去的楊熊,只看到馮毋擇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樹立在原地,巋然不動!
“將軍尚在……”
士卒們用關中話嘟囔著,彼此傳開,最后變成了他們進攻的口號!
“馮將軍尚在!”
“不愧是能識破我聲東擊西之計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讓前方苦戰的將士狐疑,這轉瞬即逝的細節,也贏得了黑夫一聲贊。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為郡尉時,我曾言,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
眼下雙方在平原地帶野戰,地形上,雙方持平,頂多是由于戰場中溝渠較多,對方帶的車騎無用武之地。
兵甲優劣上,因為黑夫在武昌、安陸兩戰繳獲頗多的緣故,手下人已統統穿上了制式的甲胄,手持五兵,也差不多,只是箭矢不如背靠郢城武庫的馮軍多。
但在“卒服習”上,差距可不止一點半點。
馮毋擇軍中是關中中尉、衛尉軍組成,他們擔任過秦始皇帝的護衛軍,選軍功地主的良家子充當,堪稱天下精銳。
反觀黑夫陣中者,除了數千南郡良家子充當的短兵親衛經過兩年磨練,毫不遜色外。帶來的一萬武昌營老卒,這兩年里基本上只種地砍樹,成分也良莠不齊,多是楚籍貧民、惡少年、商賈贅婿。
那一萬安陸新兵,忠心歸忠心,但只在安陸打過一場順風仗,沒見識過大場面,一部分人如垣雍等躍躍欲試,但大多數人,都瞪大了眼,口中無唾,緊張不已。
而黑夫真正的王牌,與越人血戰兩載的南征軍主力,還在江陵城,在韓信麾下,不知要多久才能馳援呢。
“兵法云,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陳,此治變者也,可現如今,我奇襲江陵的計謀是老馮看破,就只能硬碰硬了。”
所以黑夫寄希望于抹平雙方差距的,就是士氣……
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
對于敵方三軍,可以挫傷其銳氣,可使喪失其士氣;對于敵方的將帥,可以動搖他的決心,可使其喪失斗志。
然而即便將面臨腹背受敵,馮將軍的決心,看似不可動搖,冷靜布陣,沒有受絲毫影響。
而面對江陵的濃煙,面對敵人援軍將至的危局,其麾下軍隊雖有些驚疑,但還是穩住了陣腳。
“畢竟,與吾等對戰的是百戰之師的秦軍,不是楚人,更不是越人啊……”黑夫嗟嘆。
一脈相承,在戰場中央,雙方的戰法如同復刻,前方夷矛盾陣相抵,后方強弩激射,你來我往,不遑多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個人可能會害怕,但當你身處密集的方陣之中,在袍澤身邊時,卻也被激勵,被裹挾著向前了……
“這是一場硬仗。”
黑夫知道,自己碰上硬骨頭了,今日傷亡,決計不小。
眼看南征軍人數稍多,但與馮軍前陣交戰時,仍陷入膠著,雙方列陣,短兵相爭,見招拆招,卻久久無法破局。
隨著雙方越來越多傷亡出現,黑夫知道,不能再這樣相持下去,否則,先敗退的,恐將是己方!
歷史上,以亂敵治,還能勝之的,可有?
有!槜李之戰,勾踐對闔閭!毫無秩序的越人對上由孫武一手訓練出來的吳軍方陣,卻取得了大勝!
勾踐能勝,靠的是三百名陣前自刎的死士,讓吳人都看呆了。
歸根結底還是兩個字:奪氣!
“既然言語不能奪其氣,那就用悍不畏死的沖擊,使其神搖目奪!”
黑夫讓人搖動一面繪有斧紋的新軍旗。
“傳令,使牡率陷隊之士劈陣!”
“陷隊營,站起來!”
得到傳令兵送來的軍令后,前陣后方數百步處,跟了黑夫十多年的擎旗官“牡”,撐著一柄大斧,直起身來。
他也是安陸人,早在黑夫還是一更卒什長時就是同袍,之后除了北地、膠東外,牡都一直追隨,他為人憨厚老實,卻長得身材雄壯,高有九尺,手邊是一柄砍柴用的大斧。
而他身邊,尚有五百持同樣兵器的兵卒,也個個人高馬大,站在普遍高不過七尺的南征軍中,如鶴立雞群。
按照吳起的教戰之法:身矮的拿矛戟,身高的用弓弩。所以在沙羨時,黑夫對武昌營的兩萬兵卒進行了改編,除了安排軍法官入駐每個百外,還選了兩千身材高大,臂膀有力者為材官弩兵,專門持弩訓練。
但這群高個子里,偏偏有數百人,天生就不是吃這碗飯的料,也不知是手抖還是眼睛有毛病,壓根就瞄不準,鬧出了不少“學弩一月中鼓吏”的笑話。
黑夫也不勉強,讓他們歸到牡麾下,重新編為一支新兵:
“陷隊之士!”
用后世的話說,就是敢死隊。
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軍里的一支特殊存在,軍法規定,陷隊之士每隊若能斬獲五顆首級,便賜每人爵位一級。如果戰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繼承,若有人畏縮不前,就在千人圍觀之下,處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對面馮毋擇軍中亦有類似兵種,都是在軍中犯了罪的人,逼著他們作為先鋒,與南征軍交戰。
但南征軍陷隊之士的武器,卻不是普通的戈矛劍盾。
而是這些人過去兩年常用的東西:大斧……
看到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顏開,戈矛他們用不習慣,強弩瞄不準,掄斧斤卻是一把好手,過去兩年,因為身體健碩,眾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為軍中伐木砍柴,熟練度極高。
黑夫對這批陷陣之士也格外重視,數次親自巡視,給他們高標準的伙食,頓頓可食魚,吃粳米。還詢問每個人的名籍,并特許他們在戰前可以痛飲米酒!
此刻,兩軍前陣廝殺真烈,鮮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于陣后的五百人,卻已每人飲了數盅酒,膽氣正旺,談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過來人傳令:“陷隊之士,若能劈開敵陣,五百人,人皆賞千錢!”
牡立刻摔了酒盞,大聲奮呼。
“二三子,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壯人膽,又得厚賞之諾,陷隊之士們勇氣倍增,紛紛起身,掄起手邊的軍用大柯斧,刃長八寸,重八斤,柄長五尺以上,跟著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于戰線南翼的南征軍陣列,正拿嚴密的敵軍方陣毫無辦法,損失慘重后,奉命輪換下來。
對方乘機進攻,向前推進十余步,想要破開一道缺口,卻先遭到一陣強弩激射,持盾擋下后,再抬頭,卻看五百名臂壯腰圓的大力士,正伴隨著隆隆戰鼓,邁著大步,滿口酒氣地沖了過來!
前方尖銳的矛從如林,但陷隊之士們,卻視若無睹,有人甚至已脫了上衣,肉袒赤臂而來,不避矢石!
對這種戰術,馮軍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一直以來,便有“山東之士被甲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的說法,讓死士赤身裸體沖鋒,擾亂對方陣列,是秦軍的老把戲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卻是頭一遭,那五百壯漢持斧橫握,悍不畏死地沖殺過來,在視覺上有一種強烈的沖擊感。
馮軍兵卒們心中駭然,下意識放平了長矛,欲阻止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專門用來劈夷矛,陷堅陣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后長達數丈的戈矛方陣,能讓刀劍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卻不值一提,畢竟人家就是專門用來砍樹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長矛被這些大斧斫斷,后續的矛才伸過來,也被輕松斬為兩截。
矛尖掉落在地,長矛就沒了用處,數百陷陣之士得以靠到近處,猛砸盾櫓,同時大呼奮擊!
他們的呼聲,竟然震天動地,壓倒了廝殺之音。
在將嚴密的方陣,劈開一個縫隙后,又在站立緊密的敵陣中大殺四方,將他們也當成了柴火。無論前面有多少敵兵,盡數摧折,一時間血肉橫飛……
區區五百人,居然一口氣,攪亂了馮軍南翼兩千人的陣型!
對陣推攮打不贏你,那就將你拉入亂戰當中。
不等在前指揮的都尉調兵去補上這道縫隙,后方南征軍將士亦緊隨其后,邁步向前,將馮軍南翼數千人壓來,想要擴大戰果!
而就在這時,黑夫的預備隊,動了!
隨著他軍旗搖動,號角吹響,五千安陸青壯,也手持戈矛,向戰線南翼發起沖鋒!
“將軍,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頻頻告急,馮毋擇面色凝重。
此刻,中陣還打得難解難分,北翼處,已是己方漸漸占了優勢,唯獨南翼出了差錯,士氣大跌,漸有敗勢,但尚能抵擋片刻。
馮毋擇心道:“黑夫這是指望利用陷隊死士制造的混亂,使我軍心驚,再派出后援,一鼓作氣,以眾凌寡,在南翼取得絕對優勢,擊穿陣列后,再將我中陣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戰場南北不斷移動。
南翼遭到重創,士氣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難挽敗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卻可眼下,能擊穿敵陣!王翳統帥的車騎,還在北邊丘阜處待命呢,若能乘著賊軍北翼敗退,一舉沖殺過去……
擺在馮毋擇的,便是這兩個選擇。
是派出預備隊,挽救南翼的潰敗。
還是讓他們去支援北邊,配合車騎部隊,直搗黑夫的大旗,畢其功于一役?
思慮只在片刻,馮毋擇手舉起又放下,暗道:“我軍長于久戰,而黑夫欲奪我士氣,靠的是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著胡須道:“黑夫想要速戰速決,呵,老夫偏要與他慢慢磨,距開戰已過半個時辰,再等半個時辰,叛軍的江陵援兵為我所阻,遲遲不到,待叛軍士氣將盡,那才是決出勝負的時候!”
然而,就在馮毋擇將要下令之際,后方有斥候匆忙來報:“將軍!楊熊敗了!”
“什么!?”
這真是晴天霹靂,一直在關注前方戰事的馮毋擇愕然回頭,卻見西面七八里外,楊熊的敗兵正朝這邊退來,他們陣型混亂,如驚恐的鳥般爭相逃竄,只不知方才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里,都經歷了什么……
在其后方,則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亞于關中兵的南征軍陣列。
一面“韓”字都尉旗,飄揚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