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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5章 天下為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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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厲人憐王?”

  公子高離開后,秦始皇琢磨著這四個字,越想越氣。

  王者當是孤獨而驕傲的,什么厲憐王?此乃不恭之言,這世上,最不需要人憐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記得,他的祖母,華陽太后曾告訴過他一句話。

  “王族的血是冷的,說的話是假的,做的事不可瀆,言之辱也。切莫悲憫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華陽太后說,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統基礎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話。

  秦始皇雖然覺得自己比昭王偉大得多,但也認可這句話。

  “是啊,身為皇室之人,朕的兒子,明明應該當放眼于天下,豈能拘泥于尋常人家小兒女的快樂?”

  但秦始皇認為繼扶蘇之后,最合適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卻逃避了這份責任。

  “高,你莫非是將這份榮光,反當成了桎梏?”

  許多年前,秦始皇與韓非談論申不害學問時,韓非說過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

  用某人的話說,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這是壓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貴光耀,可實際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將這沉甸甸的桎梏,傳給下一代。

  這么一看,還真像一種家族的詛咒,福禍相依。

  唯一解脫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們,被別家改了天命,將這金桎梏從身上奪走。

  秦始皇一直以來,都是將天下揣在懷里的,雖然他只把這當成了自己的私屬之物,忘了組成天下的蕓蕓眾生。

  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卻只覺得……

  “大愚若智!”

  他痛罵道:“不想承擔職責,想做一個安樂公子?朕尚在,你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得以賜之,中廄之寶馬,得以騎之。你以為這些是怎么來的?沒有權勢,沒有封地,只怕到時候,就要嘗到人生之難了!”

  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被人將劍架到脖子上。

  權不在手,睡覺能安穩么?

  連這點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確沒資格接過這“桎梏”!

  “若扶蘇不曾叛朕……”

  時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絲后悔,后悔培養了十數年的長子遲遲不立,最終毀于一旦,只得倉促從剩下的十來個兒子里,矮子里拔高個,挑個還湊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彌足珍貴。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時間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擇。

  次日,在召見群公子后,秦始皇讓宗正來見,令他派人查一查,諸公子近來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稟明,那個娶了箕子朝鮮公女的公子將閭,正在和他的兩名胞弟聚會,其樂融融,其余幾名公子,不是出門嬉冰,就是閉門不出,或在為開春的大儺做準備。

  雖無分封,但他們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賜金,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最后輪到了二十歲的少子胡亥,卻得知,他這幾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廟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謂行神,又稱路神,為“五祀”之一,在中原禮儀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禱出行順利。

  聽說胡亥還在行神廟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讓人暗暗將那祭文拿來。

  宗正速度很快,禱詞送到后,一打開,秦始皇難得露出了一絲笑。

  胡亥的確是在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禱告,希望父皇此行順利。

  翻開第二頁,秦始皇卻騰地站了起來。

  卻見上面竟用血書寫著:“胡亥愿損二十年壽,為父皇增壽二十年!使父皇得見西王母,致長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來疼愛胡亥,被扶蘇、公子高傷了心后,此時卻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再翻開禱詞最后一頁,他眉毛更是挑了起來。

  “若不能,胡亥愿繼父皇之業!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萬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禱文,嘆道:

  “胡亥,他也長大了。”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長大”,緣于數日前,胡亥與趙高的一場對話。

  胡亥今年二十歲了,下巴長出了點軟須,其模樣長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輕時的。只是全無父皇的正襟危坐和嚴肅,反而兩只腳盤著坐在榻上。

  對他而言,禮儀律法皆是虛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絲疑慮。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當真好么?做嗣君,繼皇帝位,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趙高吊著殘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對面,笑容滿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兩年前那場宴饗上,胡亥的原話。

  “公子對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馬快車馳過缺隙,轉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夠在活著的時候,窮盡耳目之所喜好,享盡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壽耗盡的那天!”

  沒錯,胡亥的夢想,就是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然也。”

  胡亥笑著拊掌:“還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搖頭晃腦地說道:“父皇喜歡韓非子,夫子讓我也多讀,我從上面看到了一種說法。”

  “韓非說,堯統治天下,殿堂只不過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頂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鄉野的逆旅都比這強。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飯,野菜藿葉湯,用土罐吃飯,用土缽喝水,這種日子,竟不如一個里監門。”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沒有肉,小腿長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脫落,手腳結滿了厚繭,面孔漆黑,最終還累死在外,葬于會稽,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隸臣。”

  好安樂享受的胡亥對此滿臉拒絕:“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為之。”

  趙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聽信韓非的謊話,那是上古之時,事易時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豈不見陛下為天子,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在咸陽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個關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貴?吃著豹胎,飲著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從嶺南運送荔枝回來品嘗,更有無數珍奇之物,鄭衛好女,從四周送來,真可謂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羨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雖然父皇將整個關中修滿宮室,但都是為了等待那不知何時才能來的西王母,自己卻沒有一點閑暇享受,那些六國宮人美女,最久的,十來年都見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淺嘗輒止。”

  胡亥嘆息道:“比起她們,父皇對案牘奏疏更感興趣,每天批閱到深夜,經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這真是以天下為桎梏了,我可不愿這沉甸甸的桎梏,也壓到我身上,將我壓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帶來的危險,胡亥想躲避的,則是責任。

  趙高搖頭道:“這桎梏,為何非要一個人撐著呢?那是陛下太盡責了,將全天下的事攬在手中,若公子繼之,大不必如此,豈不聞‘垂拱而治’?”

  胡亥來了興趣:“垂拱而治?”

  趙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統,四海咸平,哪里會像過去那樣,有生死攸關,存亡緊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鬧了蝗災,某地發了大水,某地有了點小盜賊。”

  “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親自處置,使臣工各司其職,皇帝只點頭搖頭,加蓋璽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們幫忙撐著,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還能安享其樂,天下之大,可恣意縱情遨游,九州至寶,一句話就能送到眼前。各郡縣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盡情享用……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這才是公子該做的事情。”

  胡亥還是有一絲猶豫,他不笨,知道這一步一旦邁出去,就回不了頭了!

  而一旦失敗,下場恐怕會比扶蘇還慘。

  趙高見狀,決定拋出自己的殺手锏,將胡亥逼到了懸崖邊。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長安君么?”

  “父皇之弟,子嬰之父,長安君成蹻,我自然認識。”

  胡亥出生的時候,長安君成蹻已叛秦奔趙,但他和子嬰的關系卻還不錯,聽說過這位倒霉叔叔的事。

  趙高卻搖頭:“我說的不是秦的長安君,而是趙的長安君,趙惠王和趙威后之幼子……”

  他侃侃而談道:

  “趙長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趙太后的掌上明珠,極其寵愛,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趙,趙向齊求救,齊王要求,必以長安君為質!趙威后最初不愿。納觸龍之諫,遣人送長安君入齊,齊軍方出,秦軍乃退……”

  “是這件事啊。”

  胡亥想起來了,趙高曾講過,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趙高的話道:“觸龍當時對趙威后說,趙王之子孫,乃至于諸侯之公子王孫,能富貴三代者,幾乎無有,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何也?并非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而是因為,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長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聲音越來越小,他有些明白趙高的意思了。

  那些趙國和諸侯的公子王孫,一旦失去了父母庇護,便失去了財物來源,只能靠著封地過活,甚至連封地也會遭剝奪,過不了幾代,就成了種地的庶民。

  更何況,秦無功勞不得屬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諸子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個卻連尺寸封地也沒有,今后還怎么過快活的日子?

  他并無一技之長,只能慢慢變賣家財,放貸維持生計,若是揮霍得緊,最后,恐怕很要落到堯、禹那種連看門人、隸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個寒顫,摸著自己腰間佩戴的,價值連城的美玉,這是秦始皇挑選最好的于闐昆侖玉,賜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會失去這一切么?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趙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還是有些不情愿:

  “若我像扶蘇那樣去混資歷,監軍什么的,能有點功于國……”

  “有功于國就一定能長保富貴么?”

  趙高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趙長安君趙明月,他后來怎么了?”

  “啊?下面?下面沒了啊!?”

  胡亥有些發怔,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到長安君入質齊國,便戛然而止,并無后續啊。

  “讓老仆告訴公子吧。”

  趙高嘆了口氣:“長安君有功,回到國內后,趙威后沒幾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趙孝成王嫉恨長安君,竟使人下毒,將其藥殺。長安君死后,其封地被奪,諸子竟成庶民,年紀小小死去有之,力田為農有之,經商者有之,流落他國,世代為隱官賤籍者有之!”

  趙高說得咬牙切齒:“敢問公子,長安君明明有大功于國,卻遭其兄所殺,他當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慘境?”

  胡亥下意識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沒錯!“

  趙高拊掌贊道:“長安君必須做趙王,把持斧鉞,才能避免一死!若他當了趙王!一切就不一樣了!”

  結束了長吁短嘆,趙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蘇出奔,若公子不爭這嗣君之位,落到其余諸公子手中,又將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愛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惡的,惡的,這是胡亥從小所受的教育,不論是秦始皇,還是趙高,都如此對他灌輸。

  胡亥牙齒有些發顫:“他們會像趙孝成王嫉恨長安君一樣,嫉恨我,甚至是……”

  趙高手往下一比:

  “不錯,甚至會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殺誰就殺誰,到那時,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無從反抗,只能束手待斃!”

  趙高嘿然道:“敢問,公子的天壽若止于刀斧,人都不活了,還怎么窮盡耳目之所喜好,享盡心志之所欲望?公子,你該怎么辦呢?”

  被趙高洗了這么半天的腦,胡亥的想法,已經跟著這只夜梟動了,他握緊雙拳道:

  “我只能爭一爭,自己做這皇帝!”

  “大善!”

  趙高語氣陰冷,繼續在胡亥耳邊灌輸著他的理念。

  “天家無親情,身為皇子,只有成者與敗者,成者得到一切,敗者失去一切,任人魚肉,沒有中間的路可選!”

  胡亥點了點頭,這才與趙高制定那個,去行神廟獻禱詞的計劃。

  但在趙高離開前,胡亥忽然想起來一事,問趙高道:

  “趙長安君的結局,我從未聽人說過,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趙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順眼,笑容重新浮現在臉上,卻帶著一絲苦楚。

  “因為趙高,就是那位趙長安君之孫啊!”

  而數日后,因為聽趙高說,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宮,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終于等來了秦始皇的詔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從,以撫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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