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由黑夫提綱挈領,陳無咎及軍中醫者們集思廣益,補充細節和醫理的小冊子,放到了黑夫案前。
整本書的開篇,頗似秦朝每個公務員都讀過的《法律答問》,從一段但凡是血吸蟲病患者,便會豎起耳朵的對話開始。
“問:有人患鼓脹之疾,腹大四肢細,腹堅如石。小勞苦足脛腫,小飲食便氣急,此終身疾不可強治,患者皆未至四旬便死,此何疾也?”
“曰:病名為水蠱。”
“問:何為水蠱?”
“曰:蠱者,腹中蟲也。南郡、長沙、衡山、豫章之地有毒蟲,夏月在水中,其蟲甚細不可見,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蟲著身而附,便鉆入皮中……”
總之,問答圍繞什么是血吸蟲病開始,用了十來個問題,將發病的原因,發病的癥狀、致死情況,都淺顯易懂地描述了一遍。
然后就開始分析患病原因,解釋這毒蟲主要是隨著人畜糞便散播,所以官府才要求百姓不得隨地便溺,不得在水源地洗刷糞桶,最好將糞與尿混合,做堆肥處理。亦要停止喝不干凈的生水,并要約束孩童,讓他們勿要去疫水中游泳戲耍。
總之,并非是沒事找事,管黔首拉屎放屁,而是為了讓他們不要被毒蟲所害。
黑夫從頭翻到尾,不斷點頭,時而忍俊不禁,對陳無咎笑道:
“畫工不錯。”
這上面還有一些粗糙的畫,畫出了血吸蟲寄生人體的過程,據說是出自陳無咎的手筆。只可惜黑夫暫時造不出顯微鏡,陳無咎對他的說法,依然半信半疑。
但這不重要,這本小冊子,至少說清楚了困擾南方人無數代人的“腫脹”之病,還給出了預防和治療之法,表明官府頒布的一切法令,都是為了黔首好,希望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能乖乖照做。
按照黑夫的提議,還在最后嚇唬說:若再不注意,則黔首們從老到小,皆將患上水蠱之疾,被蠱蟲所害,最后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這可是對中國人最可怖的詛咒,話說到這份上,心臟再大的愚夫,也該被嚇到了吧,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宗族,為子孫計。
陳無咎對此很樂觀,相信官府將這本小冊子發到里閭,令里正、田典教之,定能扭轉現在的局面,他笑道:
“我擔心的是,得知真相后,會不會沒人敢下水下田了。”
黑夫卻搖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黔首的愚昧程度,遠超你想象,依我看,有畏懼之心,總比一無所知好。”
這本小冊子,黑夫是受了歷史上的《赤腳醫生教材》影響,它是南方版本,深綠色封皮,不少內容針對血吸蟲病,是當時風靡全國的暢銷書,各地的赤腳醫生幾乎人手一冊。
它的內容十分簡單,就是本科普書,以問題為中心,清晰明了。
于是黑夫回憶前世,自己小時候在外公家翻這本書時記得的只言片語,結合秦朝特色,按照《法律答問》的體裁,編了這本專門針對水蠱的小冊子。
這就是黑夫,給“無知”開出的藥。
但這味藥,該如何播及萬千大眾?卻是個麻煩事。
新中國的衛生常識,是靠了無數赤腳醫生,一個鄉一個村的宣揚,才得以普及。可黑夫上哪找那么多醫生去?尤其在南方,鄉間往往有十個巫祝,卻難覓一位醫師。
子嬰的想法倒是簡單,交給官府去做啊!反正現在各郡都開始使用雕版印刷術,用來印制律令條文,將小冊子印上數百份,分發到每個城市,讓縣令、鄉嗇夫、亭長、里正一層層宣揚不就行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畢竟秦朝的統治深入基層。
但黑夫搖搖頭,在南郡、豫章行得通,但長沙、衡山兩郡乃楚國故地,在許多地方,根本管不到鄉鎮里閭。加上稅率極高,徭役頻繁,黔首與官府日益對立,對抗的情緒,會讓他們恨屋及烏,容易流于形式。
子嬰覺得黑夫多慮了,勸他道:“昌南侯,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君侯有憂國憂民之心,那些黔首若不領情,死了也是活該。”
“此事若不使眾人知之,做與不做有何區別?”
黑夫認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深奧的學識,但關系到生死存亡的常識,卻萬萬愚不得。思慮間,恰好聽到營帳外,傳來士卒拉練的聲音,頓時萌生了一個想法,拍著額頭笑道:
“真是騎驢找馬,散播這本《常識》的人,不就在眼前么!”
《常識》,這是黑夫給這小冊子取的名,而第一批知曉它的人,便是櫧亭營的數千人。
按照黑夫的要求,每個屯都發放了一本,每日訓練結束后,百長、屯長或者識字的軍吏,就會捧著書冊,將上面關于水蠱病的常識,以及預防之法,大聲告訴盤腿而坐的士卒們。
讓他們明白,昌南侯勒令軍營搬遷,并要求士卒飲井水、開水,不得四處便溺的原因……
士卒們常被點名出列,背誦一些前世小學生的衛生常識:
“飯前便后要洗手。”
“病從口入。”
“喝生水,滿腹蟲。”
這座營地的兵卒,多因染上了水蠱、瘧疾,發病難以成行,體質差的人早死光了,慢性病患者,撐到黑夫和陳無咎抵達,喝了一個月的藥,略有好轉,不少人已經痊愈。
有了切膚之痛后,對學習衛生常識,防范水蠱,士兵們十分積極,對昌南侯的感激之心也愈發濃烈。
除了士兵,來營地干活的數千名本地民夫,也被強拉進來,排排坐下,聽軍吏講課。每兩個民夫,還會受到一名士兵監督,直到他們磕磕巴巴背出那些常識斷句,才能吃飯。
黑夫還突發奇想,將這些短句,當做巡營口令,如此一來,哪怕最笨的兵卒,不識字的民夫,也能脫口而出。
這下,本地民夫們總算知道,自家父母、叔伯們的腫脹早死,到底是什么毛病。聽到“斷子絕孫”的恐嚇,皆汗如雨下,嘟囔說回去以后,定要學著軍營里的辦法,再不讓孩子喝一口生水。
黑夫看著營內“講文明,創衛生”的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十分滿意,對子嬰、陳無咎、利倉等人道:
“兵法有云,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百人學戰,教成千人;千人學戰,教成萬人;萬人學戰,教成三軍。”
“戰技如此,常識亦如此,不出一月,營中兵卒、徭役皆知水蠱之疾的可怕,等打完仗,眾人回到故鄉后,便能讓家中五口人知曉……”
雖然這法子有點慢,卻最為有效,子嬰點點頭,默默記下,這里發生的一切,他都會寫入奏疏里,送回咸陽讓皇帝看到。
黑夫決定將這本小冊子,先在南征二三十萬軍民里推廣,再以他們為媒介,傳給家人、鄰居,慢慢向外傳播,幾代人后,百年之后,終有一日,它們會變成全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識!
讓這些知識,能被千家萬戶接受。
讓這片土地,早日擺脫瘟神肆虐!
“南征軍不止是征服者,是拓殖隊。”
黑夫滿懷期待。
“他們還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
《常識》暫時只有水蠱一篇,四月底,這本小冊子的雕版被送到武昌營,要求都尉共敖印刷數百冊,分發給各屯“學習”。
“抨擊朝廷的殘酷冷漠,宣揚君侯的重情重義……”
共敖想起陳平曾對他說過的話,遂自作主張,神秘兮兮地告訴已經成為心腹的安陸各屯長們:
“宣講此書時,務必告訴子弟們,此乃昌南侯愛兵如赤子,又思及南郡鄉黨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再讓子弟們將實情,告知所有兵卒!”
與此同時,得到黑夫新命令的蕭何,也抵達了武昌營,著手本地的屯田工作。
在蕭何身邊,已被升為什長的胯下少年韓信,頗為好奇地打量武昌營的創衛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