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長真是不知者無畏啊,這江南之地的水域,豈是能貿然去戲耍的?”
營帳之內,聽說子嬰前幾天在汨羅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醫者陳無咎連連搖頭。
“江南有射工毒蟲,夏月在水中,其蟲甚細不可見,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蟲著身而附,便鉆入皮里。”
陳無咎指著子嬰手上、足上的紅色皮疹道:“初得時便是如此癥狀,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針刺。”
這些癥狀都符合,子嬰沒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會導致這么嚴重的后果,也顧不上身為公子王孫的矜持優雅了,急問道:
“陳醫師,得了此癥會如何?”
陳無咎搖頭嘆氣:“病發之后一月,身體乍冷乍熱,手足煩痛,還會嘔逆,小便亦黃,腹內悶,胸痛。假以時日,毒蟲順血管行至肝腸處,啃食五臟,釋放毒水,結聚在內,便令腹腫大,狀如蝦蟆,猶如孕婦,動搖有聲,故名水蠱也……”
蠱,腹中小蟲也,可謂十分形象。陳無咎說,中了水蠱的人,不僅身體腫脹,更嚴重的是,人還會咳嗽、胸痛、嘔血,全身無力,各種疾病也隨之而來,最終可能導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實則并非因為濕熱,而是因為這水中蠱蟲啊。”
“敢問醫師,當如何診治?”
陳無咎又嘆了口氣:“此癥,并無能痊愈的救治之法……”
“這不就是絕癥么?”
陳無咎每說一句,子嬰的臉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難不成就要殞命長沙?
他只感覺有些頭暈目眩,自己怎么這么倒霉。
陳無咎卻道:“左庶長稍安,中了水蠱之疾不會立死,左庶長乃王孫貴胄,有宗廟之靈庇佑,一定會有辦法的……”
在子嬰面前如此安慰,離開營帳,去向黑夫匯報此事時,陳無咎卻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蠱才不管是公子王孫,還是漁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們都照鉆不誤!”
“對蠱蟲而言,吾等皆為魚肉也,哪有什么貴賤賢愚之分。”
黑夫無奈搖頭,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食物鏈頂端,然而在頂端之上,在人體內部,還有無數寄生蟲蠕動,日夜啃噬軀體五臟呢。相比于可見的猛獸,這些細小的蟲豸,才是人類最大的天敵。
說起來,子嬰也真是倒霉,才來江南,就收到了這樣一份大自然的饋贈。
“他病情有多嚴重?”
“不算重。”
陳無咎道:“也是運氣好,不似其他北人一樣得急熱之癥,應是慢性病。經此一事,這位王孫只怕是再不敢貿然下水了,加上錦衣玉食,不必勞作,再活一二十年不在話下。”
他露出了作弄的笑:“但我故意將病情說得重了點,這位副監軍,定能設身處地,明白在南方用兵的艱難,而遠在咸陽的陛下得知連監軍都染病,自然不會一味催促昌南侯了。”
“聽上去是好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黑夫嘆息道:“你說得對,連朝廷派來的監軍都染了病,更何況是普通兵卒、民夫呢?再這樣下去,南征的將士,泰半都染病乏力,不能作戰,兩年平越,豈非空話?”
來到長沙后,黑夫便發現,本地駐軍面對的,是歷史上肆虐了湖南兩千多年的惡疾:血吸蟲病。
雖然學名叫“日本血吸蟲病”但那只是因為,最先由日本人發現并命名,實際上,這小小寄生蟲遍布整個亞熱帶地區。
黑夫記得,前世去湖南博物館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馬王堆漢墓的主人,肚子里居然還有大量血吸蟲卵,連貴族都如此,可想而知,這疾病在長沙郡流行之廣。
而它肆虐的年頭也夠長,直到建國后,洞庭湖、鄱陽湖、太湖都是瘟神最流行的地區,更別說現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筑南昌城時,黑夫軍中便出現過兵卒涉水下田后,足有皮疹,并發熱染疾致死的情況,更多的人,則是出現了無力,多食,消瘦的癥狀。
眾人將此歸結為江南的濕熱氣候,前世也是個南方人的黑夫卻知道,這是血吸蟲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確的發病原因,命名為“水蠱”,并將此事上報朝廷。
只可惜,駐守豫章的軍、民人數不多,這件事并未引起重視,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獻上的《南征記》,也不以為然。
也就黑夫的舊部們謹記其策,多喝井水、開水,在城、鄉設公廁,杜絕病人糞便直接進入流水。有釘螺出現的疫水區域,修筑堤壩,進行圍墾,實在不行,寧可放棄田地,另尋地勢高處開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蟲病,雖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內。
事在人為,隔壁的長沙郡,做得就沒那么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軍隊涌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萬軍民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適應本地氣候的北方兵,得了并發癥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戰斗力,被留在長沙。
黑夫來時,發現營中大腹便便的鼓脹者,已有不少,這種晚期癥狀是因腹部積水,加上他們面容消瘦,肚子顯得更大。
好在血吸蟲病只能通過人與疫水接觸染疾,不能在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不然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來為他們收尸了。
但身體腫脹的晚期患者,也沒多少時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盡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惡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嬰,還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給陳兄了。”
黑夫朝陳無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將豫章水蠱的事告知陳無咎,作為大醫令下屬,陳無咎還親自到南方跑了一趟,與病患接觸,尋找治療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參考意見啟發下,他已經找到了一味良藥,經過十年鉆研,略有小成,雖然不能保證完全治愈,但減輕病情,讓慢性患者不至于腫脹致死,卻已能做到……
“無咎盡力而為。”
陳無咎應諾,匆匆出門,要去請長沙郡官府,征募百姓,幫他收集那味藥材了。
治療雖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則是預防。
長沙地區河網交織,湖泊密布,是釘螺的適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蟲病的嚴重流行區。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時期,若不做好準備,就等著再爆發一次疫情吧。
長遠看來,長沙是南征軍的必經之地,不搞好預防工作,等來年在訓練武昌的新軍抵達,又會有大批人失去戰斗力,黑夫可舍不得嫡系們如此折損。
但這件事,光在兵營里搞,是沒有大用的。
南征駐軍活動的區域周邊,便是長沙郡的治所湘縣,加上城周邊數十里的鄉邑村社,起碼有五千戶。
城里染病的患者,至少占了兩成,農村更多,三到四成。幾萬人吃喝拉撒都沒什么講究,導致血吸蟲卵在城市周邊的水體里循環傳播。這就使得整個湘縣,皆為疫區,且世代相傳。因為感染而得了侏儒癥,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幾乎每個里閭都能見到。
看著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艱,水蠱如同南國的詛咒,它還會在這片土地上,籠罩兩千多年,無論貴庶,一個不小心,就要與蟲子終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國,才會迎來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營寨整個搬遷,遠離疫區,也遠離洞庭湖,去湘縣南邊五十里,一片平坦的櫧亭建立新營。
櫧亭,因為櫧木頗多而得名。后世,這里被稱之為“株洲”,是四通八達,交通方便之地。雖然眼下周邊地廣人稀,密林遍布,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沒,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樞紐。
大軍要逃離疫區,但將籠罩在蠱禍瘟神千百年的湘縣棄之不顧,可不是黑夫的風格。
在離開前,他進城拜訪了長沙郡守。
對長沙守而言,這場會面可不算愉快,作為南征主帥,昌南侯黑著臉,將他訓了一通,末了,竟將兵卒患病的鍋甩給當地官府。
說正是因為他們的不作為,使長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邊隨地大小便,污染江湖,才導致數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戰斗力……
“故監軍王孫嬰,入長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軍,尚未與敵交鋒,便先敗于長沙!皆郡守之過也,本將,定要稟與陛下知之!”
黑夫措辭強烈,這么大的罪名,長沙郡守可擔待不起,連忙保證,愿意配合南征軍,一起防疾。
黑夫這才面色稍緩,便又以防疾治瘟為由,提了幾點要求。
而第一條,當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蠱之疫,必先筑公廁!”
滿臉堆笑送走黑夫后,長沙郡守臉上陰晴不定,身為兩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長沙說一不二,但面對這位高權重的昌南侯,卻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罵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兩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廁,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說我,他封號就不該叫昌南侯,該叫公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