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侯……”
接到詔令時,黑夫的眼珠也瞪成了棗子,昨日在侄兒面前的胸有成竹,完全沒了。
秦始皇扔來的這顆棗,比黑夫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噎著了,正好作出一副驚喜的模樣,對著行宮方向感恩戴德。
“還請君侯穿戴上冠冕,隨我一同去拜見陛下。”
與詔書一并送來的,還有一整套的衣冠袍服綬帶,謁者請黑夫立刻穿上,秦始皇稍后會在殿上,正式宣布他的封號……
黑夫連忙接過,又在館舍女婢幫忙下,將這些繁雜的衣冠穿到身上。
頭頂是有點大的委貌冠,長七寸,高四寸,上小下大,形如復杯,以皂色絹制。
身上是玄端素裳,莊重典雅。
腰間是紫色的綬帶,還有一個玉紫圭,可以插在腰帶上。
這便是大秦侯爺的標準打扮,黑夫在銅鑒里瞧了瞧,覺得自己還是適合穿武將的甲胄……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想干嘛?”
這波操作,連黑夫也沒看懂,他雖然總把封侯掛在嘴邊,說是自己的“理想”,但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實現……
秦軍功二十等爵,最初時只有十六級,《商君書》里,爵級至大良造就到頂了,再往上,就是“封君”,畢竟那時候秦孝公的官方稱謂,也只是“秦伯”,哪有封人做侯的資格?
到了后來,七雄將周天子扔到一邊,都稱了王,秦惠文王才將軍功爵擴充,變成了二十級。頂層的十九、二十分別是倫侯和徹侯。
兩者的區別,無非是徹侯有封邑,可出關就國,倫侯卑于徹侯,無封邑,因為不需要出關就國,所以又叫“關內侯”,秦王虛封一些民戶,讓倫侯食其租稅。
一百年來,秦國君主對封侯的授予,常常持保守吝嗇的態度。這個不難理解,如果最高階位的授予是開放的,大方的,那么秦國將滿朝將列侯多如狗,倫侯滿地走。封侯,必須要對國家有大功才行,所以王翦以滅趙之功,亦不得封,曾對秦始皇抱怨說:“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
這種情況到統一后,有了變化。
最開始時,碩大一個秦朝,只有王翦一個徹侯,但等到四年前,王翦去世的時候,除了連滅三國的王賁也順利登頂外,王離這個迷路將軍,也繼承祖父之職,做了徹侯。王氏一門兩徹侯,遂成為大秦第一軍門。
除此之外,李斯先升為倫侯,去年更升為徹侯,畢竟他的地位,與秦昭襄王時的應侯范雎相當,對統一有謀劃之功。這也意味著,李斯的榮耀,已經到頂了。
徹侯只有三個,倫侯就有點多了,數數秦始皇瑯琊石刻上的名字就知道了:
倫侯建成侯趙亥,這是秦昭襄王時代的老臣;倫侯昌武侯公孫成,這位是宗室,秦始皇爺爺輩的人物;倫侯武信侯馮毋擇,這位是破燕趙有功,鎮守北方的將軍。
近幾年,又添了幾位:李信逐匈奴,滅月氏,開西域,有大功,兩年前封倫侯。
蒙恬筑匈奴,這些年與匈奴、東胡時有沖突,屢有斬獲,一年前封倫侯。
這兩人有才又有功,要不是因為第一次伐楚的大敗,恐怕已是徹侯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個月,病篤告老的葉騰也被升為倫侯,畢竟他可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有滅國之功的人啊,眼看時日無多,秦始皇也給了這位老臣應得的榮耀。
所以這么算來,黑夫,是秦朝第十一位侯,第八位倫侯……
他雖然資歷不如以上諸人,但十余年來,南邊、西邊、東邊、北邊,像是打麻將似的打了一圈,功勞也不小。
但黑夫卻沒有半分欣喜,為什么挑這個時候封侯?黑夫有點摸不透秦始皇的套路,這哪是賞棗,分明是賞瓜!
“是要明面上尊我之位,然后順勢調回咸陽,削我之職權?”
“還是先行賞賜,好讓我意外之下,感恩戴德,然后去收拾南方的爛攤子?”
在陳平面前談笑風生的黑夫,此刻內心,卻是感謝,困惑,不安,忐忑,種種情緒摻雜。
思索間,行宮已到。
卻見殿內,但凡跟秦始皇出來的重臣皆在場。
中車府令趙高笑瞇瞇地稱他:“君侯”,黑夫也報以微笑,心里則呵呵噠。
長公子扶蘇朝黑夫拱手,覺得這是黑夫應得的,對秦始皇的用意渾然未覺,這當兒子的比起做父親的,心機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御史大夫茅焦朝黑夫點頭微笑,少府姚賈又在感慨后生可畏了。
還有右丞相李斯,他站在最前方,手里也捧著徹侯的紫圭,目光與黑夫對到了一起,含笑致意。
但內心,卻滿是警惕。十年前,李斯與黑夫在咸陽宮初次相見,黑夫是個初來乍到的郎官,渺小得像是李斯腳邊的老鼠,還是只有點用的老鼠,所以李斯能與他和顏悅色,眼神卻高高在上。
可這一刻,他與黑夫的地位,又近了許多,后浪洶涌而來,前浪開始要擔心背后了……
其他人等,多半都懷著羨慕的目光,三十余歲便封侯,功成名就,這是無數人的夢想。
對以上諸人,黑夫只是匆匆還禮,立刻看向了端坐君榻之上的秦始皇帝。
黑夫作戰戰兢兢狀,對皇帝下拜,大聲道:“黑夫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種恭維的三呼萬歲,是膠東搞出來的,但秦始皇似乎是聽膩了,面無表情。
按照禮制,黑夫需要拜,一辭,一受,二拜時,他說道:“陛下不以臣卑鄙,封臣以倫侯之爵,臣何德何能,能得此殊榮,惶恐至極,不勝犬馬怖懼之情!”
“卿有功,當。”
秦始皇言簡意賅,又讓太史令胡毋敬念出秦朝第十一份封侯詔令:
“維元初六年三月甲子,制詔以膠東守黑夫為倫侯。曰:‘朕承天序,稽宗廟之靈,掃六合,一天下,平四夷八荒,黑夫克咸厥功,故建爾于侯衛之爵。侯衛朕躬,保乂秦邦,宣力四方,于戲!實惟秉國之呂,旁祇厥緒,時亮天工,可不慎與!勤而戒之!’”
一般人還真聽不懂,黑夫也只曉得大致內容:皇帝說,你這小子過去干的不錯,所以封你做侯,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讓朕失望……
他立刻三拜,努力讓自己語氣激動欲泣,委貌冠的穗子垂到了地上:
“陛下隆恩,臣必不負厚愛,生當鄖首,死當結草!”
秦始皇卻只是平淡地抬起,讓他免禮,群臣也齊聲道賀。
然后,便是宣布黑夫的封號了……
倫侯雖然摻了水,且不是實封,但也是有前綴有封號的,比如趙亥是“建成侯”,馮毋擇是“武信侯”,都是挑了好的寓意,另帶他們的功績。
黑夫心里卻有些忐忑,他就怕秦始皇來個“公廁侯”“黑侯”之類奇奇怪怪的東西……
事實證明他多想了,秦始皇今天很嚴肅,為黑夫挑的封號,用意也很深遠!
“卿為秦邦侯衛,朱英綠縢,二矛重弓,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及彼夷越,莫不率從,當為朕昌大南疆,曰:昌南侯!”
昌南侯,此號一出,秦始皇封侯的用意,便一下子明白了!
一來,是應了黑夫建的南昌城,二來,是希望黑夫接下來,可以繼續昌大南疆——這是黑夫當年玩梗的原話,到頭來卻坑到自己了。
“真是一語成讖啊!”
群臣恍然大悟,黑夫則有點腦殼疼,暗暗吐槽:
“封侯糊臉,這種事,也只有你秦始皇帝干得出來啊!”
封侯典禮之后,秦始皇還當著群臣的面,問了黑夫一個問題。
“昌南侯,若朕用你之策,任你為主將,兩年平定越地、越人,可能做到?”
好家伙,皇帝也學會了講價,上次說半年,這次加到了兩年,大概已是秦始皇的底線了……
不同于上次屏退眾人的君臣密談,這次,秦始皇是當眾發問,黑夫也只能立刻回答。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鋪墊,先是升陳平爵,讓他無法再做黑夫的門客以示警告。又用“昌南侯”的侯名糊黑夫一臉,此刻黑夫若還敢說不,他就徹底涼透,可以回老家釣一輩子魚了。
這時候,不行也行!
黑夫只能大聲道:“臣能辦到,必戡平百越,使蠻越率從……”
秦始皇總算露出了一絲笑,這是君主與臣子博弈后,取得完勝后的心滿意足。
與人斗,當真其樂無窮。
他又板起臉道:“軍情如火,一天都不可耽誤,朕會讓人將虎符、任狀、旗幟、調令備齊,你即刻啟程,先去將南疆情勢穩住!再將需要兵卒、人手、輜重回復咸陽!”
“諾!”
黑夫應諾,卻又道:“陛下,臣此番孤身南下,恐不易著手軍務,故臣……想從膠東帶一個人走,望陛下允之!”
秦制,官員調職,不得將屬下帶走,秦始皇心中有一絲不悅:“莫非是那陳平?”
陳平在對匈奴的戰爭里,曾隨商隊去到匈奴王庭,留書離間單于父子,故秦始皇知道其事跡,知道這是個詭詐聰慧之人,有點興趣,本欲讓朝廷征辟,但陳平卻寧可讓功,讓自己長期保持在卿爵之下,做黑夫的門客,也不愿意當真正的。
秦始皇多疑,于是便將這對極為相得的君臣拆散,他得讓黑夫知道自己的本分。
“不是陳平。”
黑夫卻笑道:“陳平已是左庶長,乃官府長吏,豈能再作為門客,被人支來使去?他何去何從,皆聽朝廷調遣,與臣再無關系。臣想帶走的人,只是個擅長管理糧秣的小吏,叫蕭何!”
李斯已為徹侯:“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史記。李斯列傳》通侯是漢代避劉徹諱,才改的名,也叫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