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十月初二雞鳴剛過,三名重臣便被謁者傳喚至碣石行宮寢殿外,等候覲見皇帝。
分別是右丞相李斯、御史大夫茅焦,以及少府姚賈。三人皆老臣,已至天命、耳順之年,須發斑白,六十八歲的姚賈,更是連頭頂都禿了,好在有冠帽遮掩……
皇帝大概剛起,還有一會才到,殿內三人袖子里揣著昨天熬夜寫出來的奏疏,分別站立,相隔數步,十分生分,李斯心事重重,茅焦抬頭觀星,只有姚賈不時打個哈欠。
姚賈本是魏人,出身“世監門子”,其父是看管城門的監門卒,與李斯早年經歷相似,地位低下,但頗有才華,歷仕魏、趙,卻被罵作“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名聲很臭。
直到入秦效命于秦始皇,姚賈才算找到了值得效忠的主人。
姚賈打完哈欠,發現氣氛尷尬,看了看李斯,又瞧了瞧茅焦,忽然失笑:“丞相、御史大夫,上次像這般一齊應召,等待陛下,已是二十多年前,吾等三人皆為郎官時的事了吧?”
李斯、茅焦一想,還真是這樣,除了李斯仕途一帆風順,在秦始皇身邊節節攀升外,茅焦、姚賈都經過很長時間的外放。
茅焦是直言進諫惹怒了皇帝,姚賈則是在毒殺韓非一事中上躥下跳太過積極,替李斯當了刀。秦始皇事后后悔,雖不好殺了姚賈泄憤,但也將他支得遠遠的,負責出使各國,統一后也做了郡守,直到近幾年老臣凋零,九卿缺人,皇帝想起了他,才重新調回中央任少府。
只是,三個老同僚再聚首時,關系早就不復當年,李斯與茅焦政見不和,經常當堂爭執——這也是秦始皇設置的朝堂平衡,姚賈則和左丞相馮去疾靠得近。
但眼下,卻不是爭吵的時候,姚賈道:“南征遇阻,時值多事之秋,還望吾等三人,能像當年一樣,不說同舟共濟,至少要相忍為國啊。”
“這是自然。”
李斯、茅焦皆頷首,心里卻不以為然,茅焦更是提起了防備之心。別看姚賈話說得漂亮,可他害起人來,卻一點不客氣,此人與李斯關系密切,當年韓非就是被這兩人合謀害死的,他可不想步其后塵。
又等了半刻,秦始皇才姍姍來遲,皇帝氣色不是很好,說話時還偶爾咳嗽兩聲。
“諸卿,繼續昨日之議罷!”
昨日得知南方消息后,群臣面面相覷,除了黑夫有點預感外,都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但機智的姚賈立刻很識趣地跳出來,拼命抹黑屠睢,將一切罪過都扔到這位已死將領頭上,說他一將無能,三軍受累,群臣紛紛附議。
當時,茅焦聽了,只感覺無比諷刺,半年前,屠睢擊殺西甌君,南方一片形勢大好時,群臣可是對他贊不絕口的,而且這真的能怪屠睢么?秦始皇希望能在新年正月平定百越,詔書催得很急,屠睢只能硬著頭皮犯險……
但沒辦法,秦始皇帝是人間的神,他是不會犯錯的,那么錯的,就只能是底下的將軍,以及舉薦屠睢的人——李由。
李斯也不得不站出來,請秦始皇嚴懲李由,將他撤職下獄!
“究過之事暫不議論。”
秦始皇卻對這種自欺欺人的事不感興趣,他要的是結果,結果!
皇帝唯一關心的是,這場仗還能不能打,怎么打,由誰打?
這亦是諸臣昨夜奉命思考的問題,皇帝心急火燎,今天就要給他答復!
少府姚賈率先發言:“陛下,臣昨夜令人籌算上計,因天下諸郡推行算緡,又收紅糖為官營,故少府錢幣充棟!”
茅焦一聽,就知道老姚這個鬼精,在為自己邀功了,初任少府,姚賈就搞了兩件大事:算緡和紅糖官營,商賈哀鴻遍野的同時,也使少府斂財無數。
身為齊人,深受管子商為農輔影響的茅焦,自然對這種殺雞取卵之舉十分嫌惡,但很無奈,驪山、南北、長城、西域,到處都需要錢。
卻聽姚賈又道:“至于糧秣,既然滄海君已授首,北征停歇,若將中原糧秣運往南方,糧亦充足,可發兵再戰!”
對皇帝而言,這無疑是個好消息,想要挽回敗局,保住朝廷的顏面,光是懲戒相關人員是不夠的,更需要反敗為勝!
“既如此,便再從各郡征一批徭役,南下增援,朕希望,能在今歲入夏前,復平百越!”
半年,這是秦始皇心理極限。
眼下,南方的后續消息尚未傳至,秦始皇只以為,這只是主將意外身亡,就像去年楊端和突然逝世一般,并不影響東征大局。
沒去過嶺南的皇帝,根本想象不到,南方的情況糜爛到了什么程度,蒼梧軍那一萬人已十死其八,完全喪失了戰斗力,桂林軍也處境艱難,只能勉強守住據點。軍中的楚人皇協軍覺得秦人太君故意讓他們去送死,態度十分消極,隨時都有兵變的可能……
與此同時,西甌和駱越、南越也開始聯合,勢要將侵略者趕出他們的家園。
因為消息的滯后,三名重臣,也不覺得秦始皇的期盼有什么不妥。
哪怕冷靜如茅焦,也沒有清晰的認識,昨日秦始皇在碣石上刻文:”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這相當于宣布,打完百越,就要與民休息。
茅焦看到了希望,既然無法勸秦始皇罷嶺南之戍,那就只好期盼,能迅速解決這場仗。
只是幾個蠻夷小部落而已,只要派對了將領,大秦天兵還不是摧枯拉朽?這是天朝上國的盲目自信,前人如此,后人也要重復無數次類似的錯誤。
打肯定要打,而且要干凈利落,半年搞定,于是問題只剩下一個:
誰去?
“臣舉薦一人!”
茅焦立刻道:“膠東守黑夫,曾統兵征豫章,建南昌城,戍厲們塞,知曉南方情形,且黑夫素以知兵聞名,逐匈奴雖非首功,但行事穩健,頗有大將之風,三月定齊,助公子滅滄海,皆有功勞,可為主將!”
秦始皇沉思片刻,看向李斯:
“丞相以為呢?”
李斯心里有自己的猜測,兩年前,秦始皇決定對百越用兵時,兩份奏疏擺在他案前,黑夫、屠睢皆自薦為將,最后皇帝被屠睢“兩年平越”吸引,選了他為主將。
結果,屠睢軍敗身死,讓人大失所望。
這件事很有既視感,與當年李信、王翦先后伐楚,幾乎同出一轍!
這時候任命黑夫為主將,無疑是變相承認,皇帝當年的決策是錯的。現在的秦始皇,可不是當年禮賢下士的秦王政,承認錯誤,對皇帝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伐越與滅楚不同,并非少了黑夫,就無人替代。”
但李斯仔細想想,碩大秦朝,除了黑夫,還真找不出更合適的將軍了:王賁、葉騰皆病篤,李信遠在西域,蒙恬鎮守北疆,而且這兩貨不擅長在南方打仗,之前就慘敗過。
至于更年輕的將領,馮劫、王離都沒有出彩表現,得不到皇帝信任,至于兒子李由,李斯知道他的斤兩,也難以勝任……
而且有一件事很讓人在意,秦始皇昨日還讓黑夫一同入殿,告知消息,一同議論南方軍務,可今日卻不召他來。
“莫非是,陛下心里的最佳人選還是黑夫,故意要讓他回避?”
考慮到秦始皇“半年定越”的決心,李斯有了計較。
不管同意還是反對,都有風險,哪怕說點”黑夫年輕,若再立功恐怕難賞“的誅心之言,也不討好,這種眼藥,還是留給內臣們去上吧。
既然難以阻止,那只能另辟蹊徑了。
于是李斯索性另舉薦了一人,一個注定會被茅焦反對,資歷、功勞也難以同黑夫競爭的人:
“老臣以為,膠東尉任囂也可為將,任囂曾隨王老將軍滅楚,駐守會稽,收編楚越舟師,嫻熟越地,后北上任膠東尉,樓船東渡,運送糧秣,其功不亞于尉郡守,且膠東舟師可即刻南下江東,主持大局……”
茅焦果然反對:“丞相,會稽與西甌相隔數千里,任囂如何主持大局?且任囂雖擅長水戰,但據我所知,西甌、駱越之地皆密林深山,樓船無用武之地,縱然南下,恐怕也于事無補啊。”
秦始皇依然不表明態度,目光掃向第三個人:“姚賈?”
“臣以為……”
作為合作坑死韓非的老戰友,姚賈立刻明白了李斯推薦任囂的用意,這是以退為進啊!
他便笑道:“丞相、御史大夫所言皆有理,陛下何不以黑夫為主,任囂為副?用黑夫昔日獻上的平越之策,水陸并進,由舟師轉運兵糧,如此,則嶺南半年可定也!”
這才是李斯真正的用意,舉薦任囂,此事傳出去后,能得任囂感激,并能讓他和黑夫心生芥蒂,舟師控制著糧食命脈,也不至于讓南軍一黑獨大。
短短幾句話,三個人精已經打了數個來回,殿外還說要合舟共濟,才片刻功夫,勾心斗角卻又開始了。
但這已經無關大局,秦始皇頷首,對謁者道:“將膠東郡守召來!”
果然,秦始皇今日先不喊黑夫,就是要讓他避嫌,早在南方壞消息傳來時,皇帝心里的人選,便已定下了!
三人不知,昨夜,秦始皇又咳出了血,不論是身體還是耐心,都已耗盡。
那把磨礪許久的宰牛之刀,是時候用上了!
他需要的,是如庖丁解牛般,一場堵上所有人嘴的速戰速決!
不多時,黑夫已縱馬至碣石宮,他也不著急,上階的動作慢吞吞的,在殿外先將沾了霜的貂裘脫下,又解下劍,交給郎衛,在殿門處脫了履,只著足衣小步入內,拜在陛下:
“臣黑夫,見過陛下!”
秦始皇無半句廢話:
“黑夫,朕欲命你為南征主將,入夏前,平定百越!可能做到?”
“蒙陛下信任,臣愿即刻奉命南下,片刻不敢耽擱!”
這態度很識趣,殿內三臣,李斯心事重重,姚賈摸著胡須微笑,茅焦則十分欣慰,他對黑夫寄予厚望,黑夫若能掌南征大軍,對未來議立太子,也有幫助……
但豈料,黑夫卻又道:“但半年平越,黑夫不敢欺君……”
他抬起頭,滿臉無奈地說:“臣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