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二十七年,奉陛下遷虜之令,項梁攜家眷入關中,已八載矣。居于櫟陽,甘為黔首,素來安分守己,其弟項纏殺人逃匿之事,梁遠在千里之外,一概未聞,今驟然遭捕,豈非冤枉?項氏門生故吏遍布楚地,若無罪而以法繩之,徒使東海人心驚懼,也為兄招惹禍端。故以弟之見,項梁不必連坐,可無罪釋之,以安項氏黨羽之心……”
秦始皇三十四年,七月上旬,一封來自咸陽的信件,擺在了櫟陽丞司馬欣案前。
“安分守己?”
司馬欣對冷笑:“項梁因其弟在下相抗吏殺人之事,被逮捕不過三天,就能買通人,通過在做咸陽獄吏的曹咎向我說情,看來他來關中這八年,可經營了不少人脈啊……”
秦始皇初并天下時,便頒布過一次遷徙令,使得六國之地,十二萬戶人家遷入關中,安插在各縣。
作為楚國大氏,抗秦的中流砥柱,下相項氏自然被特別關照,項燕與項氏長子結死于戰爭中,輪到二兒子項梁當家做主,于是他便被秦軍逼著,帶著侄兒“項籍”搬入關中,居住在櫟陽縣。
但項氏極大,項梁以分家為借口,在楚國滅亡后就分割了宗族和家產,故項氏一分為二,部分被他帶到櫟陽,另一部分,則在項燕幼子項纏領導下,繼續留在下相。
如今八年過去了,昔日輕俠好義的項梁仿佛徹底沉寂了,迷醉于酒色之中,最愛做的事,便是宴飲,不僅冠絕櫟陽縣,整個關中的六國移民圈子里,也小有名氣。
而另一邊,項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擁有大量莊園田疇,在整個南方掀起種蔗熱潮之際,項氏和昭、景、屈一樣,也開辦了一些紅糖工坊,只可惜還沒等投進去的錢回本,朝廷就將糖業收歸國有,諸氏的錢都打了水漂,對朝廷愈發不滿……
齊地諸田叛亂期間,若非秦始皇和朝廷的數萬大軍就在彭城鎮著,恐怕連楚地也反了,這亦是皇帝下令,不得有一兵一卒入齊的原因,一來要威懾楚魏,二來,也要讓心懷叵測的人看看,秦朝只靠齊地駐軍,便能輕易將這復辟的”齊國“重新按回棺材里!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齊地之亂方定,秦始皇接著就要對百越用兵,在楚地征召青壯入伍,楚人一直覺得南方是鬼蜮,去了有死無生,遂有大批戍卒違令逃匿,眼下東楚、西楚、南楚三地,到處都是將陽逃人。
這些逃人,或遁入草澤為寇,或者投靠當地豪強,兩個多月前,東海郡收到項氏仇家的舉報,說項纏隱匿逃亡,將他們安置在莊園里……
東海郡守聞訊,便派人去下相縣徹查,當要帶人搜查項氏莊園時,遭到項氏家丁阻撓,遂起沖突,一名官員被殺,縣卒死傷十余人!
驚聞此事,東海郡立刻調撥郡兵,包圍了下相縣的項氏府邸,等突入里面后才發現,已經人去屋空……
項纏知道殺了,官府必不會善罷甘休,遂遣散族人,帶著門客們逃匿了。
楚地山澤遍地,落草為寇很容易,官府只能控制城市,對荒野里的盜寇毫無辦法,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項纏是脫身了,但整個項氏的府邸產業都被查封,連帶身在咸陽,對此事尚不知情的項梁,也被官府緝拿起來。
項氏雖曾富貴,可現如今,不過是萬千豪強之一,中央沒放在心上,廷尉令櫟陽縣自行審理……
不過,針對這件案子,櫟陽縣官府仍有爭議,項梁的確是項氏的家主,但搬入關中多年,與下相只有書信往來,再也沒回去過,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項纏窩藏逃人,殺死是項梁指使。
而且這件案子的定性也成問題,若項纏的罪被認為是“殺人、將陽”,那與他分家的項梁也不會受到牽連,當無罪釋放,可若項纏被判定為“謀反”,那項梁雖不屬于父、母、子的“三族”,但作為兄長,也要遭受刑罰。
眼下還未正式開始審理,背地里的活動便開始了,項梁財大氣粗,又好交朋友,司馬欣的妻弟曹咎,曾做過一段時間的櫟陽小吏,與項梁相識,后來曹咎去蘄縣做獄吏,又與項氏有往來。
后來,在司馬欣的幫忙下,曹咎再次回到關中,任咸陽獄吏,卻是不忘舊誼,得了項梁請求后,打算拉他一把了……
“也不知他收了多少錢?”司馬欣如此想道。
與刑律較嚴,官員不敢公然貪污受賄的關中不同,現如今,外放齊六國故地任官的,到了地方上,誰不是掙得盆滿缽滿?
時代變了,敦厚樸實已非主流,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皇帝陛下都帶頭大修宮室,底下的官員又怎么清廉得了?
公然扣留交給朝廷的稅款,他們自然不敢,但對地方豪強大族的示好,卻也沒少拿。
司馬欣現在考慮的是,這起案子,若沒有引起廷尉的重視,讓櫟陽縣自行審理的話,他或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項梁的確沒有犯罪,只是被他那弟弟坑了而已。
項氏財大氣粗,雖然老窩被東海郡官府端了,族人也四散而逃,但只要項梁無事,一些好處,是絕對能拿出來的……
思慮已定后,司馬欣結束了一天的辦公,回到了家中,誰料,妻子卻告訴他,客廳里,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想要拜見司馬欣,說是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那客從何而來啊?”司馬欣不太在意,隨口一問。
“聽說是從膠東而來。”
司馬欣的妻子曹氏奉上熱湯,誰料丈夫卻嗆了一口,咳嗽著擦了擦,也顧不上換衣裳,便罵道:“怎不早說?”便匆匆去見客。
他可忘不了,在膠東的封疆大吏是誰?
七年前,還是咸陽獄小吏的司馬欣接手過一起案子:南市蜜商狀告從南郡來的外鄉糖販……
最后,司馬欣為南郡糖販主持了公道,還他們清白,可實際上,他做這件事,是為了討好正炙手可熱的秦始皇近臣:黑夫。
此事之后,司馬欣便與黑夫有了交情,雖然沒有直接給出回報,但幾年后,司馬欣便被廷尉提拔,從百石獄吏,晉升為四百石的櫟陽丞……
司馬欣當然知道,這是托了誰的福。
現如今,黑夫已是兩千石大吏,只差一步就能封侯,此刻派人來見,定有要事!
見完客人,一通密談后,那位黑夫的門客告辭而去,司馬欣回到寢室后,妻子問他出了何事。
司馬欣一臉正色,對妻子道:
“寫封信告訴你兄長曹咎,這一次,我幫不了他了!”
數日后,櫟陽丞司馬欣經過嚴密審理,給項梁連坐案下了最后的判詞:
“項纏窩藏逃犯,殺吏謀反,其人遁逃,然其兄項梁,其侄項籍,理當連坐,今將此二人降為刑徒,發往北地郡賀蘭山,服司寇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