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四年,臘月中旬,豫章郡南野縣(江西南康縣),一支數萬人的秦軍已抵達此處。
他們大約四萬人,一萬關中兵,一萬九江、東海兵,還有兩萬九江等郡征召的民夫。因為道路狹窄,車馬難以并行,所以輜重多由民夫肩挑手拿,將南野這小地方擠得水泄不通。
這支大軍,是走了整整兩個月,才從九江郡來到此處的。
作為豫章,也是秦朝極南的縣,南野縣是進攻南越必經之路,而南野縣尉小陶,也恭恭敬敬拜見了領兵的“賈將軍”。
“陛下與屠將軍委賈某以重任,聽聞陶縣尉駐守此地已九載,熟悉五嶺之內情形,還望多多指點。”
賈將軍本是駐守九江郡的都尉,爵至右庶長,如今更手握數萬大軍,雖然說話客氣,但心里是不在乎的,與小陶攀談時發現他是個結巴,更生輕視之心!
“下吏陶……陶……”
小陶還是老樣子,因為心里想說的事情很多,所以卡了半天也沒說明白,只能讓人尋一摞紙來,這都是小陶提前寫好的南征要點,呈給賈將軍過目。
假將軍看了幾眼,發此乃五嶺交通要道的地圖,但凡是駐軍探索過的山頭,都一一標明,甚至連一條溪流,一個即將湮滅的小徑也不放過。
但這僅限于厲門以南百里的地區,再往南,便是一片空白。
賈將軍草草一看,便放到了一邊:“地圖雖好,但與那些商賈所獻之圖,亦無太多不同啊……”
縣尉小陶更急了,又遞上一張紙,賈將軍耐著性子瞧了瞧,發現上面所述,乃是揚越部落梅氏的信息。
小陶在紙上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寫了出來:南越部族林立,其中最靠北的一支名為“梅氏”,此支據說是越王勾踐之后,從豫章慢慢遷徙到嶺南,現如今占據了厲門塞之南,狹長的山嶺臺地,號曰梅嶺道。梅部雖然不大,只有子弟六千,占據交通要道,秦軍想去進攻南越,必須經過他們的地盤。
秦商還打探到,因為是外來客部,梅氏很不受南越土著歡迎,常來獵頭,砍了他們不少腦袋。這使得梅氏與南越諸部世代血仇,稍加運作,或許能爭取過來……
小陶表示,他過去數年來,已同梅氏的族長梅鋗有過接洽,互通有無,若秦軍能保證不侵犯梅氏,不掠其部眾,梅鋗愿意讓開路來,讓秦軍通過!
他希望這個主意能被賈將軍采納,過去幾年里,南野和梅氏關系一直不錯,直到賈將軍的前鋒到來,那些傲慢的北方人不聽小陶號令,闖入了梅氏祭祖的圣地,使得南野同梅氏的關系破裂了。
賈將軍皺眉:“我怎么聽聞,前去探路的前鋒被那些越人襲擊,奪了武器,剝了衣裳甲胄,還讓他們光著身子歸來?”
眼下是臘月,南方雖不似北方那般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但也如同深秋,有些寒意,那群倒霉的兵卒只能用葉子遮體,哆嗦著歸來。這讓賈將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小陶只能無奈解釋:對越人來說,將不經允許闖入他們土地的外來人,不砍掉腦袋祭祖,而是放他們活著生還,已經是極大的寬厚了。
眼下,只需要賈將軍同意,小陶就能派譯者前去洽談,解釋誤會,兩方重歸于好……
賈將軍卻嗤之以鼻:“可笑,區區番部,不自量力,竟敢冒犯大邦雄兵,本將當掃滅之,何須廢話!更何況,一旦大軍南行,若那群無信蠻越忽然反悔,擊我輜重,豈不是要腹背受敵?”
他認為,這種交通要道,還是要控制在秦軍手里才可靠,便起身道:“也不必談了,陶縣尉只需派幾個熟悉道路的向導,帶我數萬之師,去驅除這群蚊蠅!”
小陶大驚,連忙勸阻,說梅氏熟悉山嶺溪谷,隨時可以聚散,恐怕不好全殲,而且他們有六千子弟,皆能持矛狩獵,有一定戰力……
“六千?”
賈將軍卻笑了,秦軍過去無數年的戰無不勝,讓他信心十足。
“陶縣尉當知,此番南征,與過去不同,為的就是捕人。捕得生虜,亦可獲軍功爵。什么秋毫無犯,對這群蠻越無用,彼輩人多,我正好能多抓些人!也能早日抵達南越海濱,與屠將軍的偏師匯合!”
小陶還欲復言,賈將軍卻一擺手道:
“陶縣尉不必復言,你只需看好糧道,等本將的好消息即可!”
“我就知道會這樣……”
十數日后,臨近入春之際,豫章郡府南昌縣,縣令利咸面對千里迢迢來遞送小陶書信的季嬰,滿臉無奈。
這次南征,動靜很大,秦始皇一共派出了二十萬人,與第一次滅楚相仿,這已經給百越極大尊重了。
但南方人煙稀少,道路難行,二十萬人擠在一起,都不用打仗,將當地草根樹皮啃完后,自己也餓死了,再加上百越各部居處分散,合兵并無用處。
于是,主將屠睢將二十萬人分為五路: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攻南海之濱,一軍出南野之界,一軍結馀干之水……
其中,長沙郡是主攻方向,鐔城、九疑之軍,進攻忤逆秦朝的西甌,也就是后世的廣西,此為西路,。
還有一軍出陽山關,直插南海,試圖將南越一分為二!而從豫章南野縣南下的一軍,則要與陽山軍匯合,一同掃蕩百越里人口最眾的南越諸部。這兩軍,算作中路。
最后一路,則是在余干縣集結,向東繞過武夷山,進取東甌。想要同從會稽出發的舟師,在閩海邊相會,再合擊閩越,此為東路……
南征戰線長達數千里,這東西中三路名義上統屬于屠睢,可實際上,卻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
西路由屠睢本人親自率領,那邊與南郡鄉黨相關的人,只有趙佗,他本是屠睢舊部,但后來卻與黑夫走得很近,或許是這點遭到屠睢嫌棄,此子近幾年混的不溫不火。
東路軍,由豫章郡尉殷通統帥,直接調用了許多豫章兵民,駐扎在余干,那里是干越人的地盤,與其他越人不同,文明程度較高,早早投靠了秦朝。
縣令吳芮還是黑夫、趙佗的拜把子兄弟,當時黑夫職位不高,吳芮還沒太大感覺。可現如今,只要他一提黑夫之名,那些從中原來的,鼻孔朝天看不起“蠻越”的官吏,都要立刻肅穆起來。
吳芮從這種關系里撈了很多好處,雖是干越酋長,但幫捉捕起其他部落的越奴,卻一點不含糊。
再加上,殷通很倚重黑夫的舊部,所以據利咸所知,吳芮在殷通手下,還混得不錯,干越與東甌往來密切,有他為向導,東路軍進展也比較順利。
但途徑南野縣的中路軍就不一樣了,那位賈將軍,手下有大把的親信宿將。奉命聽其調遣的廬陵縣尉東門豹、南野縣尉小陶,如今根本說不上話。東門豹想要爭取前鋒之職,卻被安排押送后軍,小陶也只能負責后勤。
派系之爭,哪朝哪代都有,也無可厚非,誰會放著自己嫡系不用,去信賴外人呢……
但眼看那賈將軍一意孤行,大軍深入嶺南后,竟貿然樹敵,對本可以爭取的梅部開戰,小陶急得給利咸寫信。說這和黑夫密信里“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作戰方略,完全不同……
了解了小陶的處境后,利咸大搖其頭,對季嬰道:“去年吾等就曾商議,南征最合適的人選,莫過于亭長,可小陶呢?一味認為百越不好打,可實際上,這本就不是好不好打的問題,皇帝決定之事不會改變,若不是亭長為帥,就得換成其他人。”
他一攤手:“這下好了,屠睢為帥,除了東路軍的殷郡尉是自己人,其余偏師副將也皆是外人。昔日在亭長麾下,威震南疆的安陸子弟,如今只能看看輜重,吃著灰土,看別人立功。”
季嬰有些著急,這么多年下來,他們這群袍澤,早已成了一個利益攸關的整體,有功一起立,有錢一起賺,有糖一起吃,是他們私底下的約定。
眼下仗是打起來了,東門豹、小陶等兄弟卻被邊緣化,根本撈不到好處啊!
“如今吾等就像是小婢養的兒子,不受待見。”
他爆了句粗話,又試探地說道:
“你看,是否要問問亭長……”
“休要事事皆煩亭長!”
利咸卻臉色一板道:“亭長如今不僅是膠東郡守,亦是北征監軍。我近來聽聞,公子扶蘇未能剿滅賊寇,大軍久駐海東,那邊也有一堆爛攤子等亭長收拾,他就算有精力為吾等排憂解難,職權所限,又豈能管到南方來?”
“那該怎么辦。”
季嬰翻了翻白眼,如今這情形,他們這群豫章地頭蛇,反而受制于人,心里未免不痛快。
“急什么!”
利咸冷笑:“既然諸將輕視百越,以為能摧枯拉朽,又慢待南郡舊部,不用小陶之策,那吾等也只好不言不語了!少了吾等相助,此戰,當真會處處順利?眼下隆冬時節尚好,等開春入夏后,這群北人,就知道南方的可怖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