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三年七月中旬,朝鮮公子箕準站在前往滿番汗的途中,心中忐忑不安。
“彼輩所求,只要不太過分,皆可允之,不可得罪于大國。”
從王險城出發時,朝鮮王,亦是箕準的父親箕否如此囑咐他,這也是朝鮮對秦朝的一貫態度。
中原盛傳,箕氏朝鮮乃殷商三仁之一,箕子的后代,事實的確如此,但根本不是《洪范》記載,商亡后,箕子入朝拜見周武王,才得以封建,那是周人自己的包裝美化,事實遠沒那么一團和氣。
就箕準從家族口口相傳的史詩里得知,八百年前,為了躲避殘酷殺害殷人的野蠻周邦,箕子帶著封國軍民北遷,投靠同為子姓的孤竹國。但周人對這支“遺丑”念念不忘,派遣召公北征,在幽州之地建立燕國,并將箕氏進一步驅逐到遼東,還必須常年留子弟在燕國為質。
這種屈辱的處境,一直持續到五百年前,箕氏朝鮮乘著山戎大入侵燕國之際,脫離了燕人控制,進一步東遷,來到了鴨綠江以東的土地,在這片夷濊雜處的地方立足,建立城郭,延續殷商的文明。
又經過二十代人積累,一百年前,朝鮮疆域寬廣,口數滋生,成了半島上的文明中心,夷濊部落皆來朝拜。
時值周室衰微,中原諸侯力政,那一代朝鮮侯頗有志向,見隔壁燕國稱王,朝鮮侯也自稱王,并與燕國在遼東交兵,想要奪取這塊土地。
結果很難堪,朝鮮雖然可以吊打周邊夷人部落,可卻被裝備了弩機和騎兵的燕軍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沒奪取遼東,還被燕軍殺過鴨綠江,丟了整整兩百里土地,最后不得不屈膝請和,雙方以滿番汗為界。
那是七十年前發生的事,箕準此刻想來,真是歷歷在目。
七十年前那場戰爭讓箕氏朝鮮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燕已經是七雄末流,卻強大到朝鮮無法戰勝,中原還有四五個更能打的呢……
好在燕昭王有志于中原,對窮山惡水的朝鮮并無興趣,朝鮮這才能躲過了滅亡的命運。
時代的變化卻比朝鮮預想的快,忽然之間,他們眼中強大的燕滅亡了。稍后,海對岸的齊也亡了,燕齊貴族絡繹來投,也帶來了一個可怕的名號:秦!
秦的強大,秦的殘暴,朝鮮皆有耳聞,當滿番汗被秦軍占領,樹立起黑色的秦旗時,朝鮮不敢越過邊境半步,去“收復故土”。
雖然很害怕貪得無厭的秦朝入侵朝鮮,但朝鮮卻也不想與秦接觸。
秦之先人惡來,乃是殷商的奴仆、臣子,如今卻赫然為中原天子,朝鮮貴族心里難免有點不平衡。
在朝鮮內部,一部分人希望能與秦貿易往來,但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只要秦不來干涉自己,朝鮮也裝聾作啞,不要有任何動作。這樣一來,立足于西方的秦,或許沒功夫管極東之地的朝鮮,那樣,朝鮮就能保住來之不易的“獨立”。
現在回頭看看,連當初支持此議的箕準都覺得,自己當時蠢透了。
最初十年,雙方的確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年入夏以來,來自秦朝膠東的商船,開始越來越平頻繁出現在朝鮮海上,最初一艘一艘來,之后三艘、五艘、七艘,而且還都是從南方海面上出現,很少從北方駛來……
新航路已經開辟,從膠東到朝鮮,變得易如反掌,曾經被朝鮮視為城墻的大海,如今卻變成了侵略它最便利的通途。
列口的官員也注意到這些反常的“商船”,但朝鮮行政低效,他還沒來得及稟報王險城,數十艘外殼涂成黑色的戰船便破浪而至,將列口津泊得水泄不通,揚言要朝鮮派人去與他們交涉。
箕否已老,于是,這份光榮的使命,就落到未來君侯箕準肩上了。
王險城與列口相隔不過百里,同處于列水之畔,順流而下,半日可達。
距離列口越近,箕準在兩岸看到了越來越多赤腳逃難的人,停船一問他們,說是黑旗黑甲的秦人已經登岸占了碼頭,控制了城門,不允許進出,還強征朝鮮人去幫忙卸船上的糧食。
城邑周邊的人聽聞后,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于是便陸續出逃。
箕準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們,只能咬咬牙繼續往前走,接下來的接洽,關系到箕氏朝鮮的存亡!
但哪怕箕準心理準備做得充足,當他抵達列水入海口,看到港灣里那些比朝鮮宮室還要高大的樓船時,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說箕準自己乘坐的船恰似海豚,那秦軍用漆涂成黑色的樓船,恍如鯨魚!
最大的那艘樓船長達數十丈,整個船體為矩形,三層城樓構造,體魄十分雄壯,上面活動著數百人,并部署各種遠近兵器。
對方也發現了箕準的船,三艘樓船立刻調轉船頭,向數座大山般,朝他壓來!風帆已收起,航行時只靠兩百支木槳飛轉,亦速度極快,那尖銳的撞角仿佛觸之既死,而樓船上數十架弩,也遠遠瞄準了他們,讓箕準心驚肉跳!
“朝鮮公子箕準來見大秦將軍!”
他連忙讓人在船首高高舉起“旌節”,大喊示意。
別看箕氏八百年前來自中原,可語言已同當年大異,雙方各自喊話皆聽不懂,非得譯者轉述才行。
好在旌節的含義未變,雙方也準備了譯者,一番交流后,得知是朝鮮派人來洽談,樓船上的弩兵這才收起弓弩,讓箕準的船靠近。
箕準整理衣著,看這情形,是要上船談,他很怕自己一上去就慘遭劫持,畢竟那些來自燕、齊的逃人,對秦從來沒一句好話,所述皆是秦背信棄義,屢屢扣押對方君主、相邦,而打仗也如狼似虎,棄禮儀而上首功……
可事到如今,秦船已兵臨城下,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了,爬繩梯,總比爬懸崖容易。
兩船相錯,各自下錨,一個身影出現在樓船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箕準。
箕準抬頭,看清楚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將領,身著黑甲,發髻偏右,上面扎著幘,打仗的時候大概會戴上胄。
少年正是黑夫的侄兒尉陽,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箕準的裝扮:
這位朝鮮公子,并不像秦朝公子那樣,衣冠楚楚,而是如同一個戎狄般,左右兩側梳辮,辮梢卷曲,下垂至肩,但頭頂又加了冠。衣裳也有些不同,裳外有蔽,玉佩環掛在胸前而不是腰上,雕刻成魚的模樣。
“怎么穿成這般模樣?”
這在尉陽等人眼里,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他們竊竊私語,覺得好笑。
再看箕準的隨從們,基本都是辮發。有總發至頂,編成一條辮子,然后垂至腦后的;也有將頭發編成辮子,盤梳于頂的。貴者戴冠,賤者戴巾,更有將頭巾卷成長條,繞額一周,再束在頭上的。
尉陽不知道,箕氏朝鮮本就是是一個文明的活化石,比起自詡為殷商后裔,可實際上禮儀、發式、衣冠都已經周化的宋國,箕氏朝鮮幾乎原模原樣保留了殷商時期的一切:
他們文字用甲骨文,歷法用殷歷,又比如這辮發,本就是殷人的獨特頭型,也被朝鮮王室世代保留了下來。
朝鮮的貴族,甚至會對燕齊之人的椎髻嗤之以鼻,認為這是羌戎雜俗!殷商的古道才是正統!
可事到如今,箕準也顧不上朝鮮藏在內心深處的那點自欺欺人了,只能低聲下氣地說道:“小邦朝鮮公子,應邀來見大國將軍,不知大邦意欲何為?”
箕準放下了公子的驕傲,聲音恭謹,這是小國的無奈。
尉陽則嗓音洪亮,帶著大國軍人特有的的驕傲。
“朝鮮南方滄海君忤逆大邦,皇帝下令征討,然海外有風不能久留,故船隊泊于列口!”
箕準仰了半天,脖子有點酸,他想要上船談,但譯者轉述他的意思后,那小將卻大聲道:
“我家將軍說了,人臣無外交之權,朝鮮若欲談,便去滿番汗,與主將,亦是大秦公子相商。”
“什么!?”
箕準只感覺自己被耍了,大老遠跑到這,屈尊請求上船洽談,可對方卻說我們沒資格談,你去北邊百余里外另找他人……
這其實是在膠東時,黑夫和任囂商量的,作為偏師,膠東要給公子扶蘇大軍鋪好路,但又要注意,不能處處搶了主力的風頭,該怎么辦呢?
只能先擺出架勢,嚇嚇朝鮮,至于正式洽談,還是將球一踢,由扶蘇來做決定。
尉陽看出下面朝鮮眾人臉上的不滿,他輕蔑一笑,努力回想著仲父發號施令時的模樣,但那種不怒自威怎么也學不來,只能學學任囂,于是雙手一叉腰,挺著胸,滿臉傲慢地說道:
“還請公子回告朝鮮侯,一日談不完,舟師便泊于列口就食,十日談不完,舟師食盡,就只能溯游而上,請朝鮮侯贈飯了!屆時樓船艨艟,塞列水而不流,強弓勁弩,橫于王險之濱,兩軍相會,也不知能否讓王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