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呂郡守受了傷不能理事,臨淄城的叛亂,便由本官與郡丞、監御史來處置,何如?”
次日清晨,經過一晝夜的鏖戰,踩著輕俠暴民們的血,黑夫走進了臨淄郡府官員退守的宮城。并以臨淄郡守呂齮(yǐ)受傷為名,不客氣地亮出秦始皇令他平叛的詔令和虎符,接管了臨淄的防務。
臨淄的格局,與咸陽大為不同:宮城銜筑在大城的西南方,其東北部伸進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余,東西近三里,這里地勢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間,則是拔地而起的高臺。
所謂高臺,便是夯筑高數十米或十幾米的土臺,上面建造殿堂屋宇。幾乎每一位國君都會造一座專屬于自己的高臺,所以臨淄宮城內,好似無數座金字塔林立,它們臺基都很寬大,四周以圓滑的石塊鑲嵌,望去蔚為壯觀。
田齊王室尚在時,這里是齊王們居住享樂的場所,齊景公和晏嬰的對話,齊威王、齊宣王與孟子等人的會面,大多是在臺上進行的。
齊國滅亡后,此處便成了秦始皇帝的行宮,危機關頭,則作為官府最后的內郭壁壘使用……
昨日城中爆發動亂后,秦卒分散在各處,無法抵御早有預謀的叛軍。于是呂齮便帶著郡府官員轉移到這,依靠堅墻抵抗。
誰料,他們行蹤泄露,半路遭到了華無傷為首的輕俠襲擊,呂齮很倒霉,御者飛馳驅馳,他背上卻挨了一箭,雖然未死,可半條性命也去了,眼下被醫者治療著,看上去蒼老而狼狽。
得知膠東郡守黑夫已平定東門的叛黨,膠東兵在逐步收復各城門、里閭,消滅亂賊后,呂齮便強撐著起身感謝。
“若無尉郡守相救,則臨淄危矣……”
事到如今,呂齮已經無法收拾局面,只能仰仗膠東了。所以他答應黑夫及臨淄郡丞代理防務,權力交接得很干脆——這廝還指望事后,黑夫能為他說幾句好話呢。
誰料黑夫下一句話,便氣得呂齮差點吐血!
“呂郡守。”
黑夫不客氣地接過符節,又笑容滿面,對躺在榻上養傷的呂齮道:“俗諺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依我來看,現在發生在臨淄郡的,根本不是什么群盜跳梁,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復辟叛亂!我如此稟報陛下,相信呂郡守也不再有什么異議罷?”
呂齮面如死灰,等待他的,將是朝廷最嚴厲的懲處,丟官丟爵是小事,讓治下郡城鬧出了這么大的事,還騙皇帝說“是群盜不是叛亂”,呵,欺君之罪,能保住腦袋就不錯了。
了結這樁小恩怨后,黑夫立刻便不再理會這個將死之人,讓臨淄幸存的官吏來聚集,商議臨淄之亂的后續。
掃視室內臉上還沾著火灰沙土,未從大亂中緩過神來的眾人,黑夫嚴肅地說道:“亂黨已散,接下來,吾等最大的敵人,是臨淄城內的大火!”
經過一晝夜的巷戰,臨淄的武裝起義被黑夫鎮壓了,但各處的煙火依然在彌漫。
在秦軍和輕俠的激戰中,死傷者達到上千人,雖然過程很血腥殘酷,但好歹各座城門依次被收復,隨著華無傷被曹參帶人格殺,有組織的反抗漸漸平息,武庫也終于奪回,可里面的武器已大半不翼而飛,大概是流入民間了,這倒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雖然膠東兵五千人鎮住了場面,讓臨淄易幟的場景未曾出現,但他們面對的,卻是一座陷入混亂的都邑。
秩序已經完全離這座大城而去,投機者在城內劫掠作惡,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無主的犬馬在街道上狂奔——它們在害怕到處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昨日清晨,從秦郡兵軍營點燃的,縱火者是公子田安的手下,它將數百名熟睡的秦卒燒死燒傷,也是輕俠作亂的訊號。
接下來,叛軍與各處趕來的秦兵陷入苦戰,沒有撲滅火焰,這使得它愈演愈烈……
因為臨淄人口眾多,里閭多是木制的屋舍,擠得密密麻麻,火焰很快蔓延開來。直到此時,黑夫站在宮城上遠眺,臨淄上空依然濃煙密布,火逐風飛,煙焰滿天。火焰聲、房屋倒塌聲、百姓的奔跑和尖叫聲夾雜在一起,猶如一個滾燙沸鼎。
黑夫在臨淄宮城看著這一幕,眉頭緊皺,他知道,自己阻止了叛軍奪取城邑,舉旗復辟,可若不能避免大火將這座城,燒成白地,那么,死傷依然會不計其數,更可怕的是,四十萬人將無家可歸!
“朝廷是絕對無法一次性安置這么多人的,若臨淄人流離失所,失去了生計居所,無疑是在給狄縣的田橫兄弟,送去源源不斷的生力軍啊!”
活不下去,官府也無從相救,那就只能造反,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條活路,這是很簡單的道理,王朝叛亂與天災人禍,總是形影相隨的。
但好消息是,火焰僅僅禍害了臨淄城東部,因為有寬20米的莊岳大街將東西臨淄隔離開來。據說這是管仲時設計的,加大間距、合理分區,便是古代最簡易有效的防火辦法。
更可喜的是,城內還有幾條水流渠道貫穿,每個里閭,都有水井,人為撲滅這場大火,是可能的。
“我沒有白白提議,在靖邊祠里祭祀管仲……”
如此想著,黑夫立刻干脆地下達了三條命令:
“讓兵卒們百人一隊上街,去城東救火!”
“軍法官帶人巡視各條街巷里閭,嚴格按照律令行事,殺人放火、強奸略人者,當場格殺!搶劫盜竊者,亦抓起來,繩之以法!”
“一面救火和恢復城中秩序,一面還要繼續抓捕叛黨,尤其是公子田安!封鎖城池,任何人不得進出,決不能讓彼輩逃了!”
緊張的救火持續了一整天,到了次日,火焰才被陸續撲滅,眼看秦兵重新持戈矛出現在里閭街巷中,逮捕乘火作惡之徒,膽敢頑抗者當做叛黨處死!秩序才漸漸安定下來。
但這時候,臨淄三百閭中的三十余閭,已經被大火毀滅,昔日繁榮景象,成了現在的焦黑鬼蜮。幾千人葬身火海,幾萬人無家可歸,他們也沒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揚,而是垂頭喪氣,或哭葬身火海親人,或對著一無所有的家呆若木雞……
一個消息也在黑夫授意下,被他特地從膠東帶來,會說齊秦雙語的公學弟子們傳播開來:
“這場大火,是人禍,不是天災!”
“縱火者,齊公子田安及華無傷也!救火者,乃膠東郡守尉君,乃秦卒也!”
膠東的公學弟子在兵卒護送下,在三百閭挨個宣揚此事,換了以往,這群為虎作倀的“齊奸”肯定要被人暗暗唾棄,可眼下,他們說的,卻是不爭的事實。
想想昨日,臨淄東城的百姓眼看一群秦兵沖過來,還以為是要殺自己取首級,嚇得兩股戰戰。卻不曾想,他們卻走向火場,幫眾人滅火!
雖然秦兵并非是自愿,而是得了上命,但這種反差,也足以讓臨淄人百味雜陳。
被殃及池魚們,經過此事后,竟從隱隱期盼齊國復辟成功,恢復輕徭薄賦的生活,變為怨恨起舉事者來……
“租稅勞役雖重,但總比家室被燒,親朋葬身火海強啊。”
一時間,田安雖不至于成過街老鼠,但臨淄人對他的同情和好感,已蕩然無存。
黑夫接下來,又放出了田安的賞金:若能生擒,賞黃金百斤!
這是莊岳之市一天的市租,也是田齊時代,身價最高的技擊,連砍兩百顆人頭才能得到的賞格!
被黑夫橫插一腳后,公子田安的復辟游戲,還沒開始,便結束了,接下來要玩的,是貓捉老鼠……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原本對公子又敬又畏的人,也會生出緝拿他換錢的膽量來。
才過了兩天,在臨淄城內東躲西藏的公子田安,就遭“叛徒”出賣,被秦兵抓獲,帶到了黑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