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一向是秦朝國策波及最慢的地方,因為這距離關中遼遠,往往延后半年到一年不等。
可今年卻不一樣,秦始皇三十一年月間,秦始皇巡狩至齊魯,封禪泰山,這段時間內,一直覺得天高皇帝遠的齊魯士人,真切感受到了天子喜怒無常給自己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
秦始皇封禪泰山,結果卻與儒生們鬧得很僵,群儒皆被撇在山下,不得參與封禪,最后不歡而散,回到家后,不少人心懷怨憤,便借著《詩》《書》開始諷刺朝廷,膽子大的,甚至直接說秦始皇封禪遇雨,定是老天的憤怒,意味著秦始皇不是真正的天子!
謠言一時爽,全家上法場,沒過幾天,輿論傳到皇帝耳中,這可不是一位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主,他令廷尉嚴查,半個月內,在臨淄、濟北、薛郡抓了數十名誹謗朝廷的儒生入獄,因散播謠言被牽連的還有數百黔首。
同時,各縣宣布,今后“以古非今”乃是大罪,禁止借用歷史故事隱喻諷刺朝廷,也不準討論《詩》《書》,一時間,齊魯戒嚴,酒肆街巷都有看著,隨時緝拿聚眾議論者,士人在街上見了面,也只敢道路以目,用眼神做交流。
這還不算,九月底時,世界上第一個印刷工坊在臨淄行宮開張,首先開印的,便是名為《挾書律》的新法令,不再需要刀筆吏一句句抄錄,而是一次性印上千百張黃紙,驛站專員快馬加鞭,傳遞到各郡,而地方郵人則將其塞進背簍,一個縣一個鄉地去傳遞。
很快,這份法令貼遍了齊魯郡縣,甚至發到了薛郡魯縣,孔子家宅門前……
儒冠儒服的孔子七世孫孔鮒,正捧著這份薄薄的法令,卻感覺它重若千斤,雙手微微顫抖!
上門的帶著兵卒站在院子里,掃視著不怎么闊綽的孔家宅邸,笑道:
“孔先生,陛下這詔書上說的分明:非博士官所職,凡天下有藏《詩》、《書》、《春秋》及百家語者,均上交守尉,送至咸陽,陛下東巡,見關東文風之盛,頗為贊賞,于是決定重修《國史》,上涉五帝三代,下至春秋六國。而百家雜書將匯編成典,錄入文獻大成,使之永存。”
“整個魯縣,整個薛郡都知道,孔氏乃孔子之后,世傳詩書,以此為家學,你家的錢財雖不是郡中最多,藏書卻是最眾,既然陛下要郡縣地方獻書,還請先生交出來罷!”
孔鮒才在泰山封禪受了一肚子的氣,回來后雖然得了徒弟叔孫通告誡,沒有非議此事。但他對秦始皇,對秦朝已是徹底失望,眼下聽聞官府在抓人和防民之口后,竟一反常態,要收天下之書去編篡,頓生警惕。
“恐怕修書是假,焚書是真吧,類似的事,衛鞅又不是沒做過!”
泰山下,孔鮒已看清楚了朝廷對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真面目,同樣的當,他不會再上第二次!
于是,孔鮒將詔令歸還官吏,不卑不亢地說道:“世人皆知,借書需得主人允許,否則就不是借書,而是搶書,陛下要借我家之書,不需要征得吾等同意么?還有,借了之后,何時能還?”
“還書?”
聞言,頓時樂得大笑起來:“孔先生啊孔先生,你是書讀多,將頭讀傻了吧,我雖是小吏,卻也知道有句話,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私產,吾等皆為陛下臣妾,他在詔書上說要征書,誰敢不予,便是犯法!”
小吏不再客氣,板起臉道:“《挾書律》上寫得分明,令下十日,書交予縣上,二十日,至郡上,三十日仍不交者,將處以髡發黥面、筑長城四年之苦役!孔先生,我敬你是魯縣名士,賢人之后,還望三十日內,速速將書交出來,勿要讓我難堪!”
言下之意,到時候不交,他便要來搶了!
“什么書要上交?”孔鮒的兒子問道。
道:“除了醫藥、卜筮、農圃種樹之書,其他統統都要交付!”
孔鮒的兒子搖頭:“我家所有,皆是禮樂詩書,春秋易經,無這些農圃小人之書!”
“那就統統交出來,一本都不許私留!”
就在雙方僵持住時,孔鮒的徒弟叔孫通聞詢趕來,一通勸誡,才讓小吏暫歸。
“上吏,孔宅書多,一時收拾不清,還望寬待幾日,二十天之內,一定交付郡府!”
“還是這位博士明白吾等苦衷,但沒辦法再寬限了,就十日!十日還不交出,吾等再來,就要帶著繩索拿人了!”
“一定,一定。”
叔孫通笑著將人送走,才讓仆役把門一關,急急地拉著孔鮒道:
“夫子,此番皇帝是動了真格,我聽說濟北有幾個儒士拒不繳書,已經被緝捕下獄,施了髡發黥面之刑,要被捉去服苦役啊……”
“刑戮士人,真是有辱斯文!”孔鮒痛心疾首,但也沒法,他一個書生,如何與殘暴的朝廷斗?
“唉,我現在才算明白,什么是苛政猛于虎!早知如此,應該學那些人一樣,乘桴浮于海,去投滄海君才對!”
他仰天而嘆,看來若不交書,孔氏恐有滅頂之災,但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祖宗世代辛苦編篡的典籍毀于一旦,卻也不忍心。
于是,孔鮒看向叔孫通:“我要你找的東西,可尋來了?”
“夫子放心!我已帶來了!”
眼下是秋末,叔孫通穿的很厚實,他一笑,將自己衣裳一解,里面竟墊著一摞黃色的麻紙!
原來,孔鮒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當年覺得叔孫通“能見時變”,自己則只能做一些“不用之學”,遠不如自己的弟子那樣隨機應變。所以秦朝征辟他去咸陽當博士,便被孔鮒拒絕,反而推薦了叔孫通,他雖然固執,卻不糊涂,朝中有個人,也能照應著孔家。
這次便是如此,叔孫通消息靈通,早早就告知孔鮒,秦將收先王之籍,名為修書,實為毀書,而孔氏為書籍之主,危矣!
于是師徒二人一合計,想了個辦法:朝廷不是要求十日內交書么?他們就偷偷抄錄一部分留下,只給原本,這樣多少也能留一部分。
事情緊迫,孔鮒也顧不上書寫只用竹簡的老習慣了,讓叔孫通以其職務之便,搞些紙張來。
叔孫通將紙張統統拿出來,嘆道:“朝廷不僅收民間之書,連市面上本就不多的紙張,也統統禁止,小吏不經允許,挾紙張外出者笞之,私自造紙的豪貴工坊死罪,幸好我是博士,才得以擁有部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孔鮒搖頭不已,當即大門緊閉,所有人都不外出,讓幾個信得過的家人和叔孫通一起,開始了長達數日的抄書,因為周圍有派來的人監視,他們不敢晚上工作,只能在白天抽空來做,但就算是全家人一起上陣,手都快斷了,筆斷了好多支,家里所有墨水都用干,只能以木炭代替,到了最后一天期限前,也只抄了《論語》、《尚書》、《禮記》、《春秋》等篇章……
孔鮒很絕望,他已經將自己能背下的部分背下,記不住的才抄錄,卻只是杯水車薪。
趕在再次登門的前夜,孔鮒拆開了自家的宅邸墻壁,將裝載小木匣的厚厚幾摞紙放了進去,又看著它被一點點封藏起來,孔鮒只能長嘆一聲:
“不知有生之年,還能否有壞壁出書的一天?”
到了次日,再次帶著一眾兵卒登門時,看到了極其壯觀的一幕:孔宅門外,竹簡木牘之術,堆積如山!
雖然知道孔家書多,但小吏還是瞪大了眼睛:“這得十多輛馬車才能運走吧。”
孔鮒有些驕傲地說道:“孔子學富五車,之后歷代先祖都有藏書之癖,家中宅十畝,不少屋舍是用來裝書的。“”
說到這,孔鮒感到一陣心酸。
別人家的財產,論的是田地、房宅、金珠,可自己祖先留下的財富,只有這些書啊……
靠了這些知識,靠了一代代教出來的弟子門生,孔氏才能比那些短命的諸侯還要長壽,才能被齊魯之人所敬重,長久不衰。
如今沒了他們,孔氏將遭到重創!
見孔鮒高傲,心中不樂,撇了撇嘴:“這些竹卷簡牘,別看數量多,里面恐怕沒多少字,孔先生,不是我吹,光是郡府里紙制的律令文書,加起來就不比它們少!”
“魚目與珍珠很像,但等量的魚目,與珍珠相比孰貴?”孔鮒如此想道,但弟子叔孫通朝他搖頭,還是沒說出口。
終于,十多輛車趕來了,當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卒開始搬書時,可把孔鮒心疼壞了。
“不要磨損到,這可是孔子時遺留下的!”
“輕一些,此書已是孤本!”
孔鮒的聲音像極了央求,期間那些兵卒肘間不小心掉了幾本,砸落在土里,他都箭步過去,將其小心拾起,在衣裳上擦拭干凈,心疼地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摔了一跤……
等一切結束,孔宅門前的書山被搬空后,孔鮒悵然若失,久久地望著遠去的馬車。這個愛書如命的孔子七世孫,竟然淚流滿面,因為他知道,自己恐怕永遠都看不到那些“珍寶”了。
半響后,他兩行清淚已干,忽然對叔孫通道:“為師忽然羨慕起你來,你身為博士,還能閱詩書,甚至參與編篡那所謂的《國史》和《百家大典》……”
叔孫通連忙道:“夫子欲為博士,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他說的沒錯,此番博士里也有不少因言獲罪的人,還有的人掛冠掛印離去了,位置空出大半,皇帝準備再征一批愿意和朝廷合作的。
但孔鮒卻搖了搖頭,讓叔孫通跟他進了宅中內室,對他道:
“墨者常說,儒生治無用之學,我雖愛與之強辯,可實際上我也明白,在這個世道,我所治的詩書禮樂皆不被肉食者所喜,的確是無用的學問。而了解這些學問的,唯吾之友,本以為這樣一來,我可以在這季世獨善其身,捧著書鉆研到死為止,與這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就算看到我家書籍堆積如山,發現我教的是忠君孝道后,也不會視之為洪水猛獸,但如今看來,我錯了……”
孔鮒引經據典前,習慣性地想要去找書,但一抬頭,才發現,原先汗牛充棟的書房,如今卻空空如也,一卷書都沒剩下,不由悲從心來,背道:
“孔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視臣以禮,臣視君以忠,我一直深以為然。”
“但現如今,我卻是更欣賞孟子的話……”
孔鮒看向叔孫通:“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叔孫通接上了這一句,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去確認了無人偷聽,才回到孔鮒跟前,有些激動難抑地說道:“夫子,你同意我做那件事了么?”
叔孫通雖委身于秦,但眼看朝廷的作為皆與儒生不合,故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他同反秦人士,如張耳、陳馀等有暗中聯絡,這次秦始皇東巡,又乘機重新接上了頭。
至于他為何會認識陳馀?因為陳馀也是儒士,在趙國亡后,曾來孔鮒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如今張、陳二人淪為逃犯,孔家也暗暗資助過一點財物……
但雖有聯絡,孔鮒和叔孫通師徒卻也沒做什么,正如他說的,最好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孔鮒因封禪和挾書律二事,對這朝廷,徹底失望透頂!
現在,若有人揭竿而起,他肯定會毫不猶豫,抱著禮器去投奔!
書生為何造反!還不是因為,這世道讓他讀不了書了!
孔鮒仿佛是醒悟了,決然說道:“孟子還說,破壞仁的人叫做‘賊’,破壞義的人叫做‘殘’,毀仁害義的殘賊,叫做‘一夫’!”
“桀紂就是這樣的一夫、獨夫,殺桀紂,但聞誅獨夫,未聞弒君也!”
這是孟子最偏激的言論,為臣子士人造昏君暴君反找了個好麗友。
孔鮒低聲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相信,以六國之大,肯定有愿效荊軻、高漸離之事,誅獨夫者!”
“夫子放心。”
叔孫通再拜,告訴了他一個機密的消息:
“天下欲殺始皇帝者,不知凡幾,而在御駕身邊的博士、方士,清楚皇帝每日行蹤,愿意向他們透露消息者,絕不止我一人!此番東巡,戒備遠不如關中,夫子且拭目待之!想來過不了太久,就會有人發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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