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六年三月初一這天,日出時分(5點到7點),天色將明未明,站在章臺宮正殿之下,頭戴獬豸(xièzhì)冠,須發斑白的廷尉李斯仰頭向上看去。
殿前左為斜坡,皇帝可以乘車輦而上,右為三百六十級臺階,供人臣拾級,礎石之上聳立著高大木柱,條石砌成的地面,金光閃閃的壁帶,間以珍奇的玉石,其建筑之豪華為其它宮殿所莫及……
點了華燈的宮殿璀璨如白晝太陽,陶制的虬螭蜿蜒盤旋在離地數丈的屋檐上,還有展翅欲飛的玄鳥雕塑,發出了帝國的初鳴。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這是仲尼諸弟子對孔丘的感覺,于李斯而言,不管對這權力之巔仰望多少次,都是這種感覺。
回想起來,第一次來此處,還是二十年前,那時候的他已經離開上蔡,入咸陽數年,先做了呂不韋門客,助其編篡《呂氏春秋》,才能得到彰顯,遂被呂不韋任命為郎,得以進入章臺宮,初次見到了陛下。
從第一次會晤起,李斯便明白了,呂不韋雖然權傾秦國,但遲早會凋零死去,反而是弱冠之年的秦王政,將如旭日東升……
于是他早早便開始撇清自己與呂不韋的關系,待秦王親政后迅速改換門庭,竭盡才干,謹奉法令,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秦王遂為天子,稱皇帝。
這個過程里,李斯自問功勞不小,他也得到了皇帝的獎賞,官職從郎做到客卿,又為廷尉,爵位也提到了十七級的駟車庶長,長子李由尚秦公主,中子也有同樣的機會。
皇帝最信重者,無人出李斯之右!
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廁中鼠,而是人人艷羨的權臣了。
但人對權力之巔的攀爬,是不會滿足的。
今日是陛下稱帝后第一次大朝會,三公九卿畢至,一行行舉著火把的車隊從咸陽各處駛出,匯聚到章臺街,浩浩蕩蕩的前往龍首門,入內后,群臣車馬停下,手持玉圭步行入內。
唯獨四輛車得了特許,可以直接駛入,抵達大殿之下。
四車,分別是右丞相隗狀,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以及廷尉李斯。
四位公卿下了車后,謙讓一番后,又自動按照官職排序,分好了登階的次序。
很遺憾,李斯雖然是皇帝最親近的大臣,卻只能排在四人之末。
于是,從李斯的視角看去,前方的三個人影,攔在他與權力巔峰之間。
“右丞相隗狀垂垂老矣,一飯三遺矢,命不久矣,不足慮也。”
“御史大夫馮去疾,初任此職,野心不強,又無大功于國,數年內不可能再升,亦不足為慮。”
捧著白玉圭拾階而上,自動忽略了走路都有些吃力的隗狀,以及同自己相善,野心不大的馮去疾后,李斯將目光鎖定在了第二個人身上。
王綰,名為左相,實攬大權,明眼人都清楚,隗狀不久之后定然卸任,王綰將坐上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加上他本就是山東人士,還曾在稷下混跡過,近來與七十博士打的火熱,還引薦了不少陰陽家入秦,眾人推終始五德術,以為周朝是火德,秦代周德,乃是以水克火。
于是便說服皇帝定秦為水德之始,并做出了更名大河為德水等措施,今日朝會,首先便要宣布此事。
王綰自以為有功,于是得意洋洋,走路都昂著頭挺著胸。
關于這件事,還有之前的議帝號之事,李斯都沒有提出異議,一切都聽從王綰,一副以他為尊的模樣……
所以朝中有人議論,小郎官黑夫和中車府令趙高的奏疏稱皇帝之意,反倒是皇帝最親近的大臣李斯,這次看走眼了……
“看走眼?”
李斯心中冷笑,二十年來,他從未看走過眼!
他看出皇帝一統天下的大志,便建議秦王政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說諸侯,各個擊破,并任長史,親自主持此事。
他看出皇帝雖然迫于宗室和關中老秦人壓力,下逐客令,實則不愿逐客,便上《諫逐客書》,極盡文采,洋洋灑灑數千字,讓秦王大悅,傳示群臣后,一舉扭轉了局勢。
議尊號之事,于黑夫、趙高而言,有大利,但對李斯而言,卻只是蠅頭小利。
于是他故意附從王綰,獻號“泰皇”,給足了左丞相面子,讓王綰以為,自己甘居其下,對于王綰之后的建言,也會出言附議。
他知道,王綰在那群博士儒生鼓動,會在今日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言……
“你我二人勝負,未來十年仕途,以及大秦的萬世國策,將決于今日之朝會!”
一念至此,李斯加快了腳步,不過就在此時,前方拄著鳩杖行走的右丞相隗狀,爬了三百六十階后,眼看就要到頂,卻一腳踏空差點摔倒!
這位老丞相若是在此摔倒跌下去,這老命怕立刻要沒!
好在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一直盯著階上老臣的黑面郎官,幾步上來,扶住了隗狀。
”右丞相,小心腳下!“
郎官扶著隗狀穩穩走到頂上殿前,讓手下人照看他,又朝陸續上來的三人拱手作揖:”下吏見過左丞相、御史大夫……還有廷尉!“
王綰打量著這說話帶著點南郡口音的郎官,看他的打扮,還有腰間的印綬,當是中郎戶、騎、車三令之一。
郎官多是關中貴族子弟,因為不事生產,又是北方人,故而色白,眼前這人卻面黑,怕不就是近日因議尊號得了皇帝歡心的“黑夫”……
他們位高權重,也不至于跟一個小小中郎戶令多言,點了點頭,便與差點出丑的隗狀相繼進入殿中。
唯獨李斯在途徑黑夫時停了下。
黑夫依然保持著作揖的姿態,十分恭敬。
李斯回過頭,看著下方的三百六十級石階,以及遠處的宮門、街巷、渭水、咸陽,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黑夫所言。
“老夫在章臺殿上上下下無數次,故而清楚,爬到這個位置,還能看清楚自己來路的人,可不多。”
李斯又看了一眼黑夫,淡淡地道:“你,做的還不錯。”
他用的,不是關中話,而是上蔡方言。
“唯,黑夫謝廷尉教誨……”黑夫亦用南郡方言回話。
沒有多余的話,沒有親近的動作,大家都是聰明人,一切都不言自明。
李斯旋即步入殿內,二人的短短接觸,十分尋常,說話也沒人聽見,黑夫那些在殿外當值的屬下、殿內迎接群臣的禮官、糾察所有人禮儀是否合乎規范的御史,皆未曾注意到。
唯獨階梯之下,同樣在仰望權力之巔的中車府令趙高,幽幽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李斯在黑夫身側的短暫停留,卻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