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五年十一月中旬,距離彭澤邑三百多里外的余干,距離城邑兩里的山隘處,干枯的竹木塞入灶中,大爐頓時煙熏火燎,粉塵四飛。
上百名或椎髻,或斷發的干越人正圍在這處冶煉工坊邊,他們如同接力一般,將一筐收集的指甲、頭發一一傳遞,送到穿著皮裙的鑄劍師處,隨即傾倒入爐中,頓時火光更盛,一股焦糊的氣味在空氣里散發。
“斷發剪爪,投于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
在一個椎髻、光著上身的青年人帶領下,干越人高高舉起雙手,用他們的語言高聲呼喊起來。
青年男子叫吳芮(乳ì),乃是余干邑主吳申之子,其父年老體衰,入冬后更是患上了病,所以今日的祭劍儀式,便由他代父出席。
余干一帶有不少銅錫鐵礦,而鑄劍,這是干越人的老本行了。三百年前,和徐人南渡彭澤同時,吳王闔閭大霸江淮,統治了這一帶,便勒令干越進獻寶劍和鑄劍工匠,于是干將及其妻莫邪便被送去姑蘇,為吳王鑄劍。
據說當時吳王令數千人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而干將莫邪鍛造寶劍,并斷發剪爪,投于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邪,成為天下著名的寶劍……
所以中原人稱呼寶劍為“吳越之劍”,吳國越國則又稱之為“干越之劍”。
眼下,吳越春秋早已煙消云散,余干水的干越人,卻世世代代延續著鑄劍的傳統。
劍是干越男人的第一個妻子,他們每年還會通過雞卜,算好日子,鑄造一把好劍,獻給君長。
眼下,頭發指甲已投入爐中,百余人開始齊齊吹風裝炭,經過一上午的冶煉,銅錫終于完全消融。
這時候,在眾人崇敬的目光中,吳芮大步上前,接過了工師手中的活,親手將金液傾倒入鑄劍的劍范中!
高溫下,汗水在吳芮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臂膀上的龍蛇紋身仿佛要活過來一般。
這之后,待其數日冷卻、凝固,銅劍就成形了,但劍的好壞,現在仍然不得而知。
“唯愿此劍出范之日,能陸斷牛馬,水擊鵠雁,當敵即斬!”
吳芮揮臂高呼,衷心期盼!
至此,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一切都得交給時間和鬼神的庇佑。
吳芮披上了粗糙的麻布衣,與來觀看鑄劍的干越人一起返回城邑,炊煙裊裊升起,已經到了晚食的時候,眾人似乎已聞到了家中的魚湯稻飯的香味。
干越人的城邑很有特點,直接建立在余干水邊上,沿著河流,是一棟棟竹木建造,上鋪茅草的干欄式建筑,很像后世的傣家小樓。幾根柱子將房屋主體撐離地面,上面住人,下面養著家畜。江南之地卑熱,這種建筑卻一年四季都很涼快。
真正的城邑緊鄰這些竹屋,是高丈余的夯土小邑,這座小邑是二十年前,吳芮的父親吳申帶領本地干越人修筑的,也是余干水上第一座城邑。
沿途遇上的干越人都十分崇敬吳芮,朝他下拜行禮,還有老人拉著他的手感慨道:“二十年前,吾等還在沿著此水遷徙,時常與其他越人部族相攻。多虧了吳君來此,教授吾等修筑城邑,聚十余寨為一邑,自此再也不懼其他部族劫掠!”
余干儼然成了干越人里最大的部族,日益興旺,眼下吳申一天天老去,一旦他去世,吳芮便將成為新的君長……
城內的建筑也多以干欄式為主,連吳申的府邸也不例外,越人武士手持竹矛守在外面,見到吳芮歸來,紛紛與他打招呼。
等步入最大的廳堂時,吳芮發現,自己出城這段時間里,父親卻迎來了幾名客人,此刻正在商談事情……
干越沒有中原那么繁雜的禮節,吳芮徑直大步走上前,朝垂垂老矣,很少離開城邑的父親一拜:“父,兒回來了!”
吳申頭發斑白,他雖然是來自吳地的楚人,但如今的打扮與普通越人無異:斷發文身,錯臂左衽。
他自稱是吳國王室之后,原籍江東,因得罪了權貴,被流放到余干水,卻沒有死于蠻越的箭下,而是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勇敢,通過聯姻,幫助余干越人打敗其他部族,修筑城池,坐上了干越首領的位置。
為了讓干越人臣服,不將自己視為外人,吳申變其服,從其俗,把自己和兒子都作越人打扮,還解釋道:“先祖太伯、仲雍二人出逃蠻越,便入其鄉而從其俗,象當地蠻人一樣身上刺滿花紋、剪斷頭發,如此方能建立吳國,吾等既已離夏,作越俗有何不可?”
不過,吳申早已沒了昔日的年富力強,他虛弱地裹在一塊羔裘毯子里,冬天怕寒,夏天怕熱,與十一月還穿著短衣,赤腳行走的吳芮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是真的老了。
“阿芮,見過貴客。”
吳申雖然身體日益羸弱,但智慧卻絲毫沒有減少,知道什么人得罪不起。
吳芮打量來客,發現其中一個是穿著楚式袍服的士人,吳芮知道他叫徐舒,是彭澤邑人士,前幾年來過一次余干,會說越人之言。
“數年不見,小君子已成人了。”
徐舒笑呵呵地與他套近乎,但吳芮卻對另外一人更感興趣。
那人身穿甲胄,頭上戴著梯形板冠的軍吏,正襟危坐,其發式,其甲胄,是吳芮在途徑余干的楚國將吏身上從未見到過的,不由多瞅了幾眼。這人卻是黑夫的手下利咸,他也在打量吳芮。
吳芮坐下時,三人商議的事情也接近了尾聲。
徐舒拱手道:“司馬要吾等說的話,已吳君,吳君以為如何?”
吳申笑道:“區區小邑,豈敢違抗大國?但出兵之事,且容我思慮思慮,我雖掛名干越長老,可每逢大事,還是要先詢問各部。”
利咸這時候開口了:“司馬耐心不多,大軍進攻番陽在即,若吳君不做秦國的子民,那便是秦軍的敵人!”
此人竟敢如此與父親說話,吳芮頓時大怒,欲拔劍而起,卻被吳申一個眼神瞪回去了。
待二人走后,他頗為不滿地說道:“番陽君雖然每年都派人來收取好劍十柄,干戈五十副作為賦稅,但那些楚國大夫也對父親恭恭敬敬,此人卻直接出言威脅,何不殺了他!”
吳申卻咳嗽一陣后,搖頭道:“擔心的事,總算是來了,你可知那軍吏是何人?”
“是父親曾與我說過的……秦人?”
吳芮生于余干,沒有出過遠門,所以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父親向他轉述的。
吳申道:“然也,秦人許諾,若我選擇歸服,出兵協助那秦國司馬攻番陽,秦國便承認我是余干的邑主,可以子孫相傳,并按照秦國統治蠻夷的舊例,在賦稅上有所減免……”
吳芮不樂意了:“此城是父親所建,以父親為君長,也是本地干越人擁戴的,何時需要別人來承認了?番陽君便不敢如此威逼父親。”
吳申卻嘆息道:“吾兒不知,過去番陽君不敢動我,那是因為,余干與其勢力難分勝負,但秦國卻不一樣。”
吳申是江東吳人,曾做過春申君門客,待到春申君倒臺,他才遭到牽連,落魄地被楚相李園流放到余干,所以有幾分見識,知道秦國的強大。也明白,楚國都驟然覆滅,小小余干城邑歸入秦的統治,只是時間問題。
“過去二十年,我與番陽君、彭澤君、上贛君、尋君、揚越、廬陵梅氏等,不過是池塘里的小魚小蝦,尺寸相當。但現如今,卻有一條大鼉(tuó)闖入池塘,將楚國這條大鯨開膛破肚,將尋君、彭澤君一一吞吃,接下來,就輪到番陽君了。而做秦的臣屬還是秦的敵人,余干也必須做出抉擇……”
徐舒好言相勸,并帶來禮物,而那利咸則直言威脅,兩人一軟一硬,他不得不就范。
思索再三后,吳申決定答應利咸和徐舒的要求,派一千干越人,去配合秦軍攻打番陽。
按照秦人方面的要求,雙方將在半個月后的十二月初一,帶兵在贛水、番水、余干水三江匯聚之處會盟,共商攻番大計……
利咸滿意而歸,去向已從彭澤出發的黑夫回報,徐舒則留下接洽消息。
“我久病難以離城,便由你替我去與那秦軍司馬會面。”
臨行這天,吳申囑咐自己的兒子道:”吾兒年輕,血性正盛,但為父已老,你遲早要擔起余干大任,故此去一定要事事謹慎,不可冒失!“
吳芮雖然口頭上答應得好好的,心里卻依舊有些不服,覺得父親是真的老了,被兩個人幾句話嚇了嚇,就心生怯意。
他摸著自己剛去鑄劍爐處取出的利劍,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劍,寒光陣陣,吹發可斷。
吳芮的驕傲和自得,也如同這柄利劍一般,是這二十年的生活點滴鑄造而成的,他不知道秦國有多強,只知道在余干水上,在干越之中,他們父子說一不二!
他暗暗想道:“若是秦人真這么強大,為何還要借助吾等之力去打番陽?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秦人,有何了不起!”
吳芮沒想到,自己這次出行,徹底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