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佗?趙地人?”
聽黑夫說,樓船之士有個五百主要帶著十來艘船加入他們的遠征軍,黑夫手下的幾個五百主們就來了精神,又一聽趙佗是趙國故土恒山郡人,黑夫的弟弟驚便問道:“莫非他跟趙國王室有關?”
他這三年在學室里座弟子,不僅學到了律令,還長了不少見識。
黑夫做亭長時的好友,竟陵縣尉史安圃則搖頭道:“趙地叫趙某的,沒有一萬也有幾千,豈能個個都和王室有關,就算有關系,恐怕隔著老遠了,不然如何做到秦軍五百主。”
不過他倒是對一個北方恒山郡的趙人,是怎么混到秦軍南方舟師這一點感到好奇。
黑夫道:“應是趙氏遠宗富室,他自己說,父母死于奸臣郭開之手,故對趙國并無留戀,秦軍破趙后,納粟得爵,屠都尉在漳、河建舟師,他便從屯長做起,數年時間升為五百主。”
趙佗自稱比黑夫略小,六年前王翦滅趙時,他16歲左右。
“所以說這個人真的活了一百多歲么……”
黑夫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一百多歲啊,還是在南越那種熱地方,真是個人瑞,或許是廣東的食物自古就補人吧。
再孤陋寡聞,他也聽過“南越王趙佗”的名號,唉,本位面的“開贛英雄”遇上了歷史上的“開粵英雄”,這是黑夫沒想到的。
黑夫猜測,再過些年,秦始皇之所以要派屠睢、趙佗這些“樓船之士”為主力去打百越,是因為在北方人印象里,南方就是水啊澤啊,只有樓船之士才能發揮。雖然南方確實水網交錯,但兩廣更多還是原始森林,水師也就運糧好使,深入之后,也起不到多大用處,這或許也是這年頭中原人的一個想象誤區吧。
但不管日后如何發達,大家現在都是小小,秦始皇委派的南下干部。不過,趙佗這種日后能成為一州之王的人,能力肯定是有的,屠睢真是給黑夫留下了一個得力助手,有此人相助,何愁打不下江西?
屠睢讓黑夫將趙佗當手下,可實際上,趙佗和他的十來艘大小船只,只管他們的交通和糧食轉運,雙方只算臨時搭伙,打仗的事,還是得靠自己的“嫡系”們。
這時候黑夫瞧了瞧眾人的碗中,都是正常的飯稻羹魚,唯獨東門豹的盤中別有不同,是很惡心的,眼珠似的東西,煮熟之后黏黏的……
“這是何物。”黑夫看著都惡心,皺眉問道。
“是鼉(tuó)目。”
季嬰率先答道:“阿豹聽他一親戚說吃了此物能生兒子,便跟旁邊樓船上獵到大鼉的兵士討要了些。”
去年東門豹隨黑夫趕赴戰場之際,他妻子又懷孕了,然而回來后一看,生的還是女兒,于是東門豹現在已有三千金,季嬰天天開玩笑說,若是誰娶了他家女兒,日后繼承官大夫豹的家產,肯定賺大發。
“什么味道?”黑夫好奇地問他。
東門豹生無可戀地抬起頭道:“一股土腥味,入口就爛了。”
黑夫無語,只能拍了拍東門豹,送了他一句話。
“苦心人,天不負!”
第二天,船隊正式進入了彭蠡澤。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也就是說,這片洼地湖泊,好似一個大葫蘆瓢,將大江、贛水等水系同湊一瀆。
剛開始時,湖面風平浪靜,舟行其中,如同駛在一面銅鏡上。
但好天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才啟程沒多久,忽然湖面上一陣北風吹過,霎時間風云變色,驚濤拍岸,這年頭船只性能、航行技術很差,不敢在壞天氣里趕路,急忙停靠在附近的尋邑(今九江),系上纜繩。
一陣驟雨烏云飄過,到了次日,天又轉晴,黑夫和手下三千人正好轉移到了趙佗管的那十來艘船上,繼續前行。
等他們泛舟深入彭蠡口后,四面望去,沒有邊際,真是“開帆入天鏡”,與這廣闊的水面相比,屠睢手下的數百戰船,就像是一群小魚兒浮在水中。
黑夫現在才知道,彭蠡澤與后世的鄱陽湖還不大一樣,湖泊主體在江北面,是東西長南北短。
“大孤山到了。”引航的老船家大聲告訴他們。
黑夫等人正在甲板上吹著湖風,果然看到了湖泊中的一座山峰,自十里外望之,四周是茫茫無際的湖水,卻有碧峰聳然孤起,上干云霄,像浮在水面上一樣。
等到他們靠近時,才發現,這孤山上,有裂縫的巖石和各式的洞穴,奇形怪狀,色彩光亮潤澤,也和別的石頭不大一樣。又有一塊巨石與主峰不挨著,高峻雄偉地拔地而起,高約一百多尺,有紅藤綠蔓蒙絡在它上面,像寶石鑲嵌的屏風。
趙佗頷首:“果然孤懸湖中,四際渺彌。”
而后又對黑夫感慨:“若不來南方這一趟,這些奇景我都見不到。”
聽得出來,這個比黑夫略小的年輕,似乎有一種對一切都滿是好奇的憧憬。
云夢澤、彭蠡澤的湖光山色,對于一個趙地人而言,的確是奇景,黑夫則暗自腹誹道:“你以后恐怕還要去南海之濱呢,待你站在珠江口的熱帶雨林邊,望著茫茫大海,浪花沖上沙灘,不知又有怎樣的感觸……”
行至中午,他們已經抵達一處江湖交匯處時,卻見這里如同涇渭分明,彭蠡澤水渾,而那匯入湖泊的水流卻清澈無比……
趙佗翻開一張屠睢派人查探水道畫的地圖,指著此地道:“這便是湖口,贛水、撫河、信江、饒河、修水均匯入南江(鄱陽湖),南江又從此處入彭蠡澤。”
黑夫恍然大悟,若是在這拐彎南下,就進入后世的鄱陽湖了。但眼下,鄱陽湖尚未成型,只有一片南北向的狹長水域,稱之為“南江”,每到春天水漲,則與彭蠡澤連接,變成一個更大的湖,眼下秋冬水縮,則大部分地域黃茅白葦,曠如平野。
彭蠡澤的水很渾濁,黑夫他們每逢要汲用江水時,都需澄清,過一個晚上才能喝。南江的水卻很清,清潭遠漲,綠波凝凈,與彭蠡澤合流處像用繩尺劃分過一樣,不相混淆。
看著此處,趙佗似乎有些想法:“群川之流,北注于彭蠡澤,湖口其委輸之處也,若能在此設立一座小邑,控扼水道,則豫章千里之地的出入,均可操控!”
“趙佗的眼光倒是挺準的。”
黑夫看了一眼未來的南越王,他好歹學過地理,知道阿卡林省東西南皆是群山環繞,經鄱陽湖入長江是最方便的出入通道。
于是黑夫笑道:“待吾等攻取豫章全境,便在此設一戍衛何如?”
舟行速度頗快,越過湖口后兩個時辰,他們已經接近了目的地,彭蠡澤南岸的楚邑彭澤……
遠遠望去,但見此邑是典型的水邊小城,城池距水兩里,岸邊有個小碼頭。忽然見到一個龐大的船隊出現在水面上,岸邊的楚人立刻望風而逃,但在逃跑前,還不忘燒毀了木制的碼頭。
眼看碼頭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黑夫問趙佗這種情況下,不知岸邊水文深淺,該如何停泊?
“司馬只能以小舟抵岸了。”
趙佗不以為意地笑道:“不過稍后恐怕要重新修繕碼頭,不然吾等就無處停泊了。”
擁有無數槳葉,蜈蚣般的長舟被放到水面,每一艘能坐五十人,好在黑夫的兵大多數是做過船的,跟著樓船之士的號子,開始朝岸邊劃行。
好在彭澤君手下的守卒不多,沒敢派人來阻止,隨著槳葉起起落落,數十條長舟順利登船。
第一批登岸的東門豹五百人,已經列好了方陣,兵卒們手持盾劍,警惕地看著緊閉的小邑城門,待后方的利咸、共敖、安圃、滿、小陶陸續登陸后,便依次向前移動,花了半個時辰時間,在岸邊結好了三千人的方陣,而后便隨著黑夫軍旗前指,伴隨著腰鼓的敲擊,邁動整齊的步伐向城池走去!
彭澤邑城頭有人觀望,見江面上盡是秦軍艦船,均張開硬帆,猶如一片遮蓋湖泊的云朵,漫無邊際,船上的人怕有數萬之眾。而登陸的三千武賁陣列齊整,氣勢洶洶,似乎只是這支大軍的前鋒,不由膽寒。
黑夫的兵卒在離城一里開外停下了腳步,留千人在前戒備,而其余人去砍伐樹木,或回岸邊取扎營的帳篷等物,黑夫昨日就給他們分配好任務了,故進行的井井有條。
黑夫是打定主意的:“屠睢不會為我虛張聲勢多久,很快就要離開,故明日一早攻城,兩日內,必取此城!”
他本來的打算是狐假虎威,讓城內震怖,這樣就容易攻打,卻沒料到,到了傍晚即將入夜時分,城外的營壘還沒扎好,城內卻忽然火光大作,發生了一起混亂。而后城頭迅速豎起了降幡,上面的人叫嚷著要向秦軍投降,還說要派人出來商洽投降事宜……
黑夫的手下們面面相覷,不由想起了讓他們功成名就的鲖陽之戰。
“會不會是詐降!”五百主們有些擔心,眼看就要天黑了,軍隊此刻入城,萬一遭了埋伏怎么辦。
“是真是假,讓投降的人出城看看便知。”
黑夫倒也不虛,往席子上一坐,讓季嬰去喊話,叫城內速速派人出來。
不多時,一個三十左右的士人就墜著繩子,下了高不到兩丈的城垣,被共敖押到黑夫面前。
隔著十步,那士人就高高舉起手中血淋淋的頭顱道:
“徐舒及彭澤徐氏,已殺彭澤君,恭迎大秦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