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中游的水道比黑夫去過的夷陵三峽安全多了,有熟悉水道的老船家指引,夜間航行也并無不可,于是在離開鄂城的第二天入夜,數百艘長滿硬帆的戰船已抵達三百多里外的九江。
所謂九江,是長江流到這里,因其地勢低洼,水流散開來,形成了數條分汊狀水系,所以取古漢語中表數量多的虛詞“九”,稱其為九江,《禹貢》中記載“九江孔殷,東為彭蠡。”過了這段汊狀水系,就能抵達彭蠡(lí)澤了。
船隊沒有再行,而是停泊在九江與彭蠡澤交匯的平靜水域處。
黑夫這個“別部司馬”手下有三千人,分乘六艘樓船,大家都是南郡人,依江漢而居,多數人知曉水性,所以沒有出現暈船嘔吐的情況。在船隊停歇后,兵卒們各自啃著干糧,喝著魚湯,黑夫則被屠睢邀請,去他的旗艦上用餐。
船隊的飯食多是飯稻羹魚,但黑夫聽人說,屠睢素來好味,出征還要帶著庖廚,他大船上今日的伙食肯定非同一般。
黑夫坐著小船爬上甲板時,就瞧見一個年輕的椎髻軍吏,高高舉起斧頭,砍在一條三米長的大鱷魚身上,一時間滿地血肉飛濺!
原來,他們正在屠睢的庖廚指揮下,用刀斧肢解兩條鱷魚……
鱷魚這年頭叫“鼉”(tuó),很形象的文字,別說長江了,連南郡漢水里都有不少,常為禍江畔百姓,《月令》即有“季秋七月,伐蛟取鼉”之言。
黑夫記得中午的時候,在江渚之上,趴著幾條還未冬眠,長大嘴巴曬太陽的鱷魚,看來是被兵卒獵取了一些。
鱷皮制作的鼉鼓是祭祀中重要的禮器,不過,大胡子的屠睢感興趣的卻是鱷魚的肉,他曉有興致地在一旁看鱷魚被開膛破肚,瞧見黑夫來了,便邀他過來,笑道:
“兵士多事,以勁弩殺了幾條大鼉(tuó),我雖是關中人,卻聽聞鼉羹味美,今日便叫庖廚做來嘗嘗!”
這就是讓人稱奇之處了,屠睢乃是關中合陽屠川人,祖上據說是某位秦國大庶長,按理說,這個北方漢子再怎么也不可能跟舟師扯上關系。
二人閑聊時,屠睢解釋道:“我家鄰近黃河,故我從小便精通水性,王老將軍伐趙,搭建浮橋,水路運糧,我都有參與,后來又收編了趙國的漳、河舟師。大王便讓我來執掌南方舟師,初來乍到有些不適,幾年過后便也熟悉了。”
不止是屠睢,還有一些舟師軍官,也是他從北方帶來的,在黑夫想來,或許是咸陽那邊不放心舟師全然是南郡人掌權吧。
庖廚切了鱷魚最好的肉,與姜、桂放入鼎中慢火細烹,剩下的部分就賜給獵到它的兵卒,他們在那個椎髻的黑瘦軍吏帶領下,興高采烈地在岸邊架起蘆葦桿,一整條地烤,一時間肉香撲鼻。
鱷魚肉已煮進鼎中,黑夫便與屠睢在甲板上相對而坐,西面是滔滔長江,東邊是一望無際的彭蠡澤,岸邊枯萎的蘆葦連綿不絕,夕陽西下,映紅了半天江水,卻也是一番好景致。
“后日,便要與屠都尉告辭了。”
黑夫向屠睢敬酒,舟師只是順道捎他們一程,屠睢真正的任務,是帶著船隊,運載來自南郡的數十萬石糧食,去淮南供應王翦、蒙武已經快斷糧的大軍,讓士卒們吃飽后,再擊敗江面上的楚國舟師,保護秦軍大部隊攻打江東。
這套方案是仿照多年前,白起陸路攻取鄢城,司馬錯以舟師運巴蜀之糧接濟,兩軍相合后一舉攻取郢都的戰術,水陸并舉,這樣一來,就解決了大軍的吃飯問題。
屠睢在江陵練兵一年,自然清楚其中原委,便笑道:“多虧了別部司馬向郡守提的建言,南郡各縣大修公廁,以美糞肥田,使南郡連續兩年豐收,各縣運往江陵倉稟的糧食,足夠舟師運幾個來回,讓王老將軍的大軍吃到秋收,別部司馬因此被大王嘉獎,封爵五大夫,實在是實至名歸啊。”
公廁是黑夫心里永遠的痛,他不想再提,便岔開話題道:”我聽聞,從去年起,都尉已派人在大江上航行過幾次,頗知九江、彭蠡水文地理,不知對于下吏奉命攻取贛水、彭澤各邑,都尉有何指教之處?”
“先站穩腳跟。”
屠睢沒有像李由那樣的背景,能在四十歲做到郡尉,爵為左庶長,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為人豪爽,也不藏私,給黑夫提出了自己的建言。
“司馬要攻取的地域,春秋之時亦稱之為豫章,包絡江、湖,左右吳、楚,雖城邑不多,但卻是江上要地,春秋時,吳楚相攻,必有事于此,楚得豫章則可逼迫入吳,吳得豫章則可五戰入郢。”
“然而這一地域,秦軍過去從未涉足,故僅知道幾處彭蠡澤邊的城邑,又聽說其內陸有贛水貫穿,除了楚國封君外,多為越人聚落部族。司馬以三千南郡之眾深入,對道路、山川、河流、聚邑一概不知的話,真是步步艱難。我聽聞,楚人形容其早年,用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一詞,想來司馬要面臨的,也差不多。”
黑夫拱手道:“我便是如此想的,故想請都尉,將吾等運載至彭蠡湖東的彭澤邑,再在湖邊揚帆擊鼓,做出大軍來伐之狀,讓吾等能狐假虎威,攻取此邑,作為立足之所!”
屠睢對江邊城邑已了如指掌,閉著眼睛都能記起彭澤邑在何處,便捋須頷首道:”為何不是更近的尋邑?要知道尋邑已投降秦國,但彭澤卻仍在楚彭澤君手中。”
黑夫應道:“其一,彭澤、尋邑一東一西,扼住了彭蠡澤的兩個湖口,都可作為船只停泊休憩之所,我攻取彭澤,便能確保彭蠡澤內,只有秦船,再無楚帆,既能讓我后路安全,也能讓都尉今后往來運糧安全。”
“其二,尋邑雖已降秦,但地處彭蠡澤西,距離豫章最大的楚縣番陽甚遠,奪取番陽,便能掃清境內楚軍殘余,從尋邑過去,要跨過三百里湖澤江河,我軍不熟悉當地水文道路,說不定會陷入澤中,難以脫身。從彭澤邑取陸路南下,我聽說東岸較為干燥,便無此顧忌……”
黑夫一席話說完,屠睢拊掌大笑:“我說司馬為何要主動請求攻打豫章,原來是胸有成算,我愿助司馬一臂之力,攻取彭澤,讓司馬在此地站住腳跟!”
二人對飲一盞后,黑夫又道:“下吏還有個不情之請。”
“司馬但說無妨。”
“兵法云,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若我只帶著三千步卒孤軍深入,恐怕難以成事,都尉東行時,可否能為我留下幾艘船舶,用來運送糧秣,與南郡、江東通報軍情?”
“自無不可。”
屠睢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了,喊過一個親兵,在他耳邊附耳幾句,那親衛便立刻跑到方才肢解鱷魚,眼下正在岸邊做鱷魚燒烤的眾人里呼喊,大概要留給黑夫的樓船之士就在其中吧……
這時候,二人旁邊的大鼎,也已經被庖廚解開了鼎蓋,這鼎還是從鄂君的府庫里搶來的,一時間香氣撲鼻,庖廚調味撒上蔥韭后,便將大塊的鱷魚肉連同肉羹呈到了二人各自的案幾上。
屠睢大腹便便,好美食,早就食指大動了,便笑道:“此物雖比不上駝峰、熊掌、猴腦、猩唇、象拔、象鼻、豹胎、犀尾、鹿筋這道江湖美味!司馬快嘗嘗!”
黑夫夾起一塊鱷魚肉,只覺得腥味還沒完全去除,放入嘴中后,則感覺像是熟過頭的雞肉,味道一般,倒是煮熟的鱷魚內皮口感柔韌,挺有嚼頭,鱷魚羹湯也挺好喝……
就在這時,屠睢的親衛也帶著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的軍吏過來了,軍吏遠遠便拜在地上:“下吏見過都尉、別部司馬!”
言語之中,帶著一絲北方口音,像是趙地的。
黑夫一瞧,正是他今日登船時,舉著斧刃劈砍鱷魚的黑瘦軍吏。
屠睢指著這軍吏道:“我便將這個五百主和幾艘艨艟、大翼留給司馬,別看他是我從北方帶來的,水性卻不比南人差,司馬就當他是自己的屬下,該罵就罵,該罰就罰!”
“多謝都尉割愛!”
這人雖然只是五百主,但能出入屠睢大船,還親手為他宰鱷魚,應該是親信吧。
黑夫對這軍吏拱手道:“不知五百主如何稱呼?”
軍吏也知道之后幾個月可能要跟著黑夫混,便抬起頭,露出了笑:“下吏趙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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