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校尉領命前往各自所站的位置后,李由卻單獨喊住了黑夫,問他將要見到大王車駕,緊不緊張。
“下吏激動莫名,昨夜一晚未眠!”
雖然黑夫昨晚其實睡得挺香的,但還是做出一副要見到大人物的興奮來。
他的回答很合李由心意,便大笑道:“然也,王之車駕,縱然我時常得見,但每次都還有震懾期盼之感,何況你呢?那我再問你,可知,王車輿上必不可少的是何物?”
“下吏不敢揣測妄想天子之駕。”黑夫又裝出誠惶誠恐的模樣,打死不猜,李由便直接公布了正確答案。
“大王的車駕雖然寬敞,卻一無嬪妃宮人侍候,二無珍寶美器把玩,永遠都會有的,一是天下山川輿圖,二是各郡縣的奏疏……”
李由解釋道:“大王每到一處,縱然是小城小邑,亦會時刻查看輿圖,詢問城邑、戶口、山川、河流,必要將治下土地都映于心中。此外,他縱然出行在外,也每日要批閱百斤竹簡!絕不會讓政務旁落!”
“不好享受的工作狂?那在關中建如此多的宮室干嘛,果然只是為了么……”
黑夫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佩服地說道:“大王勤政,秦國方能掃除諸侯!”
閑聊但差不多了,李由抬頭看了看時間,日上三竿,便揮揮手道:“去安陸兵所在的路段罷,大王車駕經過時,務必讓眾人齊齊跪拜,隨后便跟我入城中,雖然大王不一定還記得你,但見了我,或許就又想起梓材之言,或會召你相見!”
淮陽已經被秦軍失而復得數月,作為軍糧周轉中心,所以城郊像是一座大兵營,三十萬民夫泰半被留在這里。得知秦王要來,他們立刻就再度被發動起來,整修了城門至宛丘的路面,黑夫他們這數萬秦卒便沿著城門一直往西,排開整整十里!
兵卒站在路沿,身后則是一群群已經被軍事化管理,還算站得規整的十五萬秦國民夫,再往后,才是態度叵測的本地居民,他們也被強行拉拽出來,觀看秦王駕到和楚王正式投降的儀式……
黑夫一邊警惕地維持著自己負責這百步區域的戒備,一邊還要回答手下們沒完沒了的發問,尤其是季嬰的……
“率長,大王到底長什么樣?”
“我又沒見過,你問我,我問誰?”黑夫沒好氣地回答。
“李都尉不是大王之婿么,他肯定見過大王,就沒和率長描述一番?”季嬰等人不死心。
“李都尉言大王英明睿智,如神人。”李由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對自己的秦王丈人,那是敬若神明。
“神人……”
季嬰、東門豹等人卻覺得這個比喻很有道理。
“那可是大王啊,當然是神人了。”
“我聽說大王不老不死。”站在他們旁邊的共敖也湊了過來。
“我聽說大王高三丈。”擎旗的牡比著自己:“比我高一倍!”
“何止三丈,我聽說大王頭頂星辰,走到哪里,哪里有風調雨順!”東門豹說的更夸張,眼中滿是景仰。
看得出來,黑夫的手下們才是真正的激動,瞧那樣子,昨夜可能真沒睡好,想想也是,后世國家領導人來到基層,也能讓有機會與他們握手的老百姓高興壞,何況是古代被神化的君王呢。
眾人可以對管自己縣官甚至郡守不敬,但對于高不可攀的秦王,卻是發自內心地盲目尊崇。
崇拜的不止是他的權力,還有這二十年來所做的種種事,有的諸侯,在位許多年也未必讓底層的百姓知道自己,但秦王不同,從他親政之后,一次次戰爭,都調動著秦人全民參與,在宣揚下,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個王:
他揮一揮手,就能讓六國灰飛煙滅,他動一動嘴,六十萬人就要南北奔波……
“一會就知道了。”
黑夫無奈地笑了笑,指著西面道:“快去各自戒備的區域站好,我已聽到鼓樂之聲了!”
黑夫沒有聽錯,遠處的確有笙蕭鼓樂之聲,隨風入耳。
首先進入他們視野的,是秦王車駕的先導部隊,先有六輛威武的“斧車”經過,其后是五十名持棨戟開道和五十名旗幟招展的儀仗人員,戟上有赤黑繒作成的套子,旗幟則五顏六色,上面紋飾各種獸類,都有不同的含義,隨風飄飄。
然后便是高大的鼓吹車,竟有兩層!上層樹一建鼓,羽葆飄揚,有二鼓吏持槌擊鼓,下層坐了四個樂手,兩兩相對,吹奏笙簫。
六輛鼓吹車,三十六人,鼓手奮力擊鼓如狂舞,吹手則用盡全力吹奏,臉頰脹成一個大球,肺腑似乎隨時可能炸裂,他們如此用力,就是要用最響亮的聲音告訴所有人:
王駕已到!
儀仗隊后,接踵而至的是英武整齊的“郎中令軍”。
郎中令軍,這是守衛王左右的精銳部隊,里面的成員都是關中的官吏良家子,李信、李由、蒙恬等人都出自其中。
先是統一穿著黑甲,頭戴沉重兜胄的步行武士,身高幾乎是統一的八尺,五百人按照”五兵“的順序依次走過,盾牌背在身后,短劍挎于腰間,戈矛高高舉起,弓弩箭羽整齊,銅戟的枝椏像是一片經過的森林。
步卒之后,則是騎士,這些人被稱之為“武騎士”,據李由說,年齡皆在四十歲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身體健壯,騎術精湛,箭技高超,能夠“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
只見兩百騎分為前后兩支,前者戴著飄灑紅櫻的兜鍪(móu),穿著銅皮合甲,披著絳色的戰袍,長達九尺的長矛向前斜指。
后者面戴猙獰的銅面具,頭戴純白色禽毛冠,腰佩長劍,連馬都裝備有皮制的馬鎧,人馬全副武裝,在塵土的遮蔽下愈發神秘。
他們馬兒個高,人也裝備精良,經過時顯得龍馬精神,黑夫的部下們觀之便不覺嗟嘆,只感覺不愧是保衛秦王的精銳啊,看上去當真可以以一敵五,尤其是作為斥候的虞廄吏,羨慕得眼睛都快掉出來了。
至此,秦王的車駕已經陸續過去了幾百米,黑夫在感慨王者出行不愧要擺足威風之余“必千乘萬騎而行”,也在感嘆秦王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就在他想感嘆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時,卻又有幾輛鼓車經過,上面的官吏大聲喝道:
“大王法駕將至,拜!”
“拜!”
下意識地,眾兵卒單膝跪地,身后的秦國民夫兩腿跪倒,十里范圍,沿途的十多萬人像是被風吹過的麥田,齊齊伏倒!
這時候,戰車組成的王駕護翼隊伍也駛過眼前,黑夫聽說,秦王已經在用天子法駕了,雖然沒有當皇帝后車駕八十一那么夸張,但也有三十六乘。
先是六乘輕車,朱紅色的輪輿,不巾不蓋,建矛戟幢麾,上有持弩衛士警惕地看著四周,上面還插著五彩幡旗。
之后,則六乘先導車,有尚書、御史乘坐,為王之先導,亦有戈矛弩箙(fú),皂色車蓋,色赤內里,車輿也涂成朱色。
終于,在先導車之后,黑夫總算瞧見了秦王真正的乘輿法駕……
那是由六匹純白色的馬拉著的龐大馬車,看似不甚華貴,可處處都有講究,首先它比一般的車大一倍,輪皆朱班重牙,文虎伏軾,龍首銜軛,羽蓋華蚤,并建大旂(qí),后面還緊緊跟著五輛副車。
黃屋左纛,黑夫看得真切,是秦王車駕沒錯!
“來了?”
黑夫點了點頭。
“來了!”
黑夫身邊的季嬰、東門豹等人原本還在低聲詢問。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便統統屏住了呼吸,神情十分忐忑不安,他們既想挺直了身子,看看秦王的模樣,又有些不敢,最終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偏起頭打量來車。
今日并非普通出行,而是犒勞三軍將士之旅,所以秦王沒有乘坐嚴絲合縫,卻較為安全的“金根車”,而是敞篷能讓所有人看到他的乘輿……
不過黑夫他們最先看到的,是為秦王駕車的人,體魄高大雄壯,佩劍置弩,束帶著冠,留著短須,威武沈穩,正是中車府官屬!
而御者身后,在車輿中端坐著的,當然就是秦王本人!
但見其正襟危坐于車中,身上穿著繪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衣裳玄上纁(xūn)下,手里竟如李由所說,依舊拿著竹簡。
秦王頭上戴著沉重的冠冕,廣七寸,長尺二寸,細旒遮住了他的容貌,所以黑夫只能看到頷下長長的髭(zī)須隨風微微飄逸,而秦王眼睛微閉,似是在休息,在養神……
在經過最靠前的安陸兵時,秦王終于睜開了眼。
珠旒之后,是一對明亮銳利的眼!
雖然只是輕輕一撇,面上也沒有過多的表情,卻足以讓那些和王四目相對的兵卒嚇個半死。
膽大包天的東門豹,常出驚人之語的利咸,方才還滿嘴騷話的季嬰,統統猛地垂下了頭,因為他們下意識地覺得,與王對視是大不敬!
黑夫亦挪開了眼睛,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下中,甚至有人整個人趴到了地上,以首稽地,呼吸王駕經過揚起的塵土,將此視為殊榮。
“王!”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這一片的秦卒發出了低沉而厚重的頌聲。
“王!大王!”
從百步到千步,從千步到十里,宛丘至淮陽的沿途,十數萬人像是傳聲一般,從西到東,都開始呼喊起同樣的話。
“大王!”
“大王!”
先是秦卒在喊,而后兩邊的秦國民夫也在喊,最后,連外圍見識了車駕威風凜凜,早已面如死灰的本地楚人,也受不了這氣氛和壓力,跪倒在地,跟著呼喊起來。
有關中話,有南郡話,有中原話,甚至還有巴蜀和燕趙方言,雜糅在一起,要表達的東西卻是一致的。
也只有這個男人,才能讓這么多人這么多聲音,如同出于一口吧。
秦王的眼睛又閉上了,沒有微笑,沒有皺眉,只是輕輕捋著胡須,無一絲波動,他似乎是在享受,又仿佛是早就習慣甚至厭倦了山呼之聲……
黑夫也跟著喊了幾聲,再抬頭時,眼前已經只剩下了秦王車駕的背影,還有那高高的冠冕,紋絲不動地戴在頭頂。
和普通秦卒、民夫滿眼的崇敬,瘋狂的吶喊不同,就在方才,從秦王身上,黑夫似乎看到了很多東西。
有法駕乘輿,黃屋左纛(dào)所代表的榮耀。秦王是至高無上的王,也即將是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皇帝。整個過程中,他雖無一言,卻能夠讓千人萬人為其歡呼,為其瘋狂,為其稽首效死。
天下權柄,就攢在那只握著竹簡的手中,如此威風,也難怪日后劉邦見了此情景,要感慨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但在榮耀之余,湊近之后,黑夫也見到了秦王身上的一絲脆弱:他權勢再大,也是個人,一個凡人。其身上堆砌了太多的神化,一些秦兵堅信秦王是不老不死的,但黑夫知道,秦始皇最后并沒有長生不老。
項羽也看到了這點吧,看到了日益衰老的皇帝,看到了他九五之尊下凡人的身軀,能萬人敵的自己只要一步躍上去,就能將其打倒……
難怪,他會張狂地脫口而出那句“彼可取而代之!”
不過比起這兩位的想法,作為后世來者,黑夫還知道關于秦王,關于始皇帝的更多:
他會活得很精彩,以其權勢做許許多多前代難以想象,后世也無法重復的事,南取百越,北卻匈奴。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他會死的很無助,在最后一次出行中,從端坐的車輿上痛苦倒下,尸體被置于臭魚鮑肆中,旨意遺詔被人肆意玩弄修改,子孫幾乎被屠戮殆盡,數年后,建立的帝國也分崩離析。
除此之外,黑夫還看到了其他。
他看到了出行途中,秦王的手不釋卷。
他感受到了,靠一個人的精力,治理這么一個龐大國家,是多么沉重的一個工作。黑夫現在做一個千夫長還算輕松,但讓他管一個縣或者一萬軍隊,就十分吃力了。
他瞧見了,秦王冠冕的高度和重量。
廣七寸,長尺二寸?
“不,不。”
“其榮耀高千丈。”
“其重量亦萬鈞!”
劉邦看到了榮耀之高,但這個小亭長,當時肯定不知其重幾何。
項羽看到了將這冠冕搶過來的可能性,卻沐猴而冠,不知該如何去戴。
于是此時此刻,黑夫心里冒出來的,并不是那兩位的話,而是自己的想法。
在秦王法駕漸漸遠去后,黑夫不知是感慨眼中的秦王還是嗟嘆歷史,起身暗道: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