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落鐘離山獨立峻絕,其北、南兩面各有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稱之為赤穴、黑穴。據說兩千年前,巴氏和樊、瞫、相、鄭四氏的祖先,就是從這兩個洞穴里走出來的。
那時候的巴人祖先“未有君長,俱事鬼神”,采果捕魚狩獵為生,也經營著簡單的刀耕火種農業。人們依山而聚、傍水而居,村村寨寨星羅棋布。但由于山中之果不能四季采摘,林中的獵獲也不穩定,可以刀耕火種的土地也越來越少,于是人們就常常餓肚子。
狹小的武落鐘離山,已經養活不了巴人了,隨著山中野獸越來越少,水中魚兒越來越小,五氏巴人開始聚集起來商議:為了氏族的繁衍和壯大,他們需要選出一個能統領五氏的君長,來帶領眾人離開武落鐘離山,去外面未知的世界,尋找一個“百谷所聚”的理想國度!
他們將那片想象出來的肥美土地,叫做“廩地”。
于是在巫師的主持下,五氏選出了他們最厲害的勇士,聚集在一起,沒有選擇去深山打虎、水底抓魚;比賽的器材,也沒有選擇群眾喜聞樂見的扛大木舉石頭之類,而是擲劍和浮舟……
一切都恍如今日。
樊禽、巴忠及諸部君長,從武落鐘離山腳,沿著山的西面往上一里左右,便看到了一座石穴。洞藤蔓纏繞,守著幾個巫祝,持火把在前引路。
這石穴早已不復千余年前的古樸,而是用各種顏色顏料畫滿了許多壁畫:有巴人起源的傳說,有赤、黑二穴的先民,還有許多年前五氏之子在此擲劍決出首領的一幕。
巴人沒有文字,就是靠這種看圖講故事的方式,將兩千年前的事情一代代人口口相傳,讓人勿要忘卻祖宗之事。
石穴比從外面看起來的要寬闊,他們就這樣往里走了百余步,終于抵達了最里面,卻見這里赫然開朗,寬十余丈,洞穴頂部有幾個空洞,將陽光透了進來。
兩個一赤一黑的大石磧并立于此,相隔一丈。
這是陰陽石,巴人將這兩塊石頭視之為神石。在女巫的指示下,眾人紛紛過去用手觸碰,陰石是常年濕潤的,甚至能滲出水來,陽石則常年干燥,祭祀時滴上去的血跡也會飛速干涸。
而陰陽兩石中間,則是一個巨大的木靶,這便是擲劍的目標。
這時候女巫發話了:“廩君子孫們,巴人素來在石穴中決定部族的大事,此風俗從數不盡的年頭以前傳下,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沒有人敢違抗。”
“昔日五氏之子共擲劍于石穴,約定能擲中者,奉為五氏之君。最后,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服。又令眾人乘土船,約定能浮者當以為君。四人悉沉,唯獨務相獨浮,于是眾人便立務相為君,是為第一代廩君!”
“如今廩君已沒,巴國已亡,巴人四散。但惟獨吾等遵循古道,你們有人支持附秦,有人支持附楚,彼此爭論不休,為武落鐘離山引來爭端,族人的血流得夠多了,這樣的情形不能再延續下去!就在今天,吾等在石穴之內,在陰陽二石,在祖宗神靈面前,以擲劍決定諸部命運!能中者,便能決定諸部究竟是附秦,還是附楚!”
看上去有些兒戲的方式,卻無人反對,樊禽聞言更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是驕傲的巴人武士,放眼夷水數百里的部落,沒有誰比他更勇猛,也沒有誰的擲劍比他更準,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為他天造地設的法子,是來自女巫和祖先的偏袒。
眾人的武器都在石穴洞口被卸下了,巫祝們將投擲用的短劍奉上,讓所有參與擲劍的人各持一柄。
“我當為先!”
作為本地最大的部落君長,樊禽毫不客氣地拿起了一把,朝女巫拜道:“定不會讓大巫失望!”
女巫可以說是看著樊禽長大的,也看好他作為當地諸部之首,但此時此刻,卻只是抿著嘴,臉上濃厚的涂彩看不透表情。
樊禽并未察覺異樣,他身形魁梧,手持短劍,瞄準了陰陽二石之間的木靶,揮手擲去,正中靶心!
“中了!”
樊禽得意的大笑,然而當他回過頭時,卻發現身后的眾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為他歡呼,而是陰陰地看著他……
事情發生的突然,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各部君長忽然間一擁而上,他們沒有擲劍,而是將手里的短劍對準了樊禽,將劍捅入了他的胸膛,他的腹部!
巴忠也上前刺了一劍,但還沒來得及傷到樊禽,就被他發出了一聲巨喝,一腳把巴忠踢開!其余試圖壓住樊禽的眾人,也被推攮在地!
這位巴人武士像是受傷的猛虎,他赤手空拳擊退襲擊者們后,退到了陰陽石處,扶著陽石,捂著胸腹的傷口氣喘吁吁,手中的鮮血將干燥的石頭染紅。
這場面,是樊禽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曾經預想過,分裂的各部可能會在武落鐘離山火并,所以帶了不少人手過來,以備不測。但卻怎么也沒想到,眾人會在滿是神圣的石穴里,在陰陽石旁,在祖宗之靈的注視下,對他動刀子!
“大巫……”
樊禽看向一旁洞若觀火,卻并未出言阻止的女巫,仿佛明白了一切,眾人能做出這一切,自然是因為有巫師的默許。
“為何失信?”
女巫張開干枯的嘴唇,喃喃道:“第一代廩君務相,也曾背信棄義,射殺鹽水神女,這一切,都是為了諸部,為了族人。”
巴人已經不復當年了,人口可以遷徙,但他們的祖地卻無法被遷走,所以夷道巴人,只能在楚國和秦國之間選擇一個來依附,以求能繼續留在此處。
先前諸部被樊禽鼓動,起兵與秦為敵,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莽撞的決定,光是小小夷道城,他們便打不下來,秦國也沒有像楚國使者游說的那樣不堪一擊。
倘若秦人秋后算賬,派遣大軍來攻,或許會逼迫著巴人離開武落鐘離山,在女巫看來,這是決計難以接受的。
再說了,比起樊禽的供奉,巴郡寡婦清每年讓人來獻上的錢帛珍寶,可要豐厚多了。當初也是女巫將樊禽欲叛秦之事告知巴氏的馬隊,讓他們寡婦清,想請她派人出面干預。
雖然巴忠來遲了一步,可殺、攻夷道的事,都是樊禽一部做下的,其他人現在回頭,還為時未晚……
于是在女巫和巴忠的串聯下,一個能讓諸部“少流血”的陰謀便油然而生。
樊禽赫然明白了,他錯估了眾人對祖法古道的忠誠,巴人原本不過是夷水下游一個小小的部落而已,為了尋找更好的土地,他們一邊在嚴酷的自然環境里刨食,一邊與鄰近的部落作戰,堅定不移地向西、向北遷徙,兩千年才發展壯大。
在這漫長的征程中,他們經歷過難以想象的慘烈戰斗、難以計數的艱難險阻,陰謀詭計、背信棄義必不可少。
巴人的巫師和首領們,在勇敢的莽撞中,也帶了一絲狡黠。
就像兩千多年前,廩君為了吞并鹽陽的部落,奪取那片土地,設計射殺了委身于他的妻子,鹽水神女一樣。
“廩君……使人操青縷以遺鹽神曰:‘纓此即相宜,云與女俱生,宜將去’,鹽神受而纓之。廩君即立陽石上,應青縷而射之,中鹽神,鹽神死,天乃大開!”
這赫然就是樊禽的下場!
樊禽依然心有不甘:“大巫多年前不是說過,我或可整合諸部,成為新的廩君么?”
借助楚人的幫助,重建巴國,這亦是他起兵反秦的目的,誰料今日卻遭到了赤裸裸的背叛!
“何謂廩君?”
女巫默然不答,巴忠卻道:“谷藏曰倉,米藏曰廩,這本就是先祖們尚未溫飽時想出來的名號,希望選出來的君長能帶領他們干點實事,多屯些糧食,免受饑餓之苦。”
“故能讓巴人飽食,安居樂業者,便是廩君!而你,卻只會將夷道巴人帶向衰敗滅亡!”
在女巫的默許下,諸部君長持著血淋淋的劍,繼續朝已經身受重傷的樊禽圍攏過來。
火把映照下,只剩下他們猙獰的影子映在石壁上,那些利器起起落落,樊禽不甘的怒喝也越來越弱,最終了然無聲……
待到楚國使者被丹虎一只手拎著進入石穴時,卻見樊禽已經死于陰陽二石之間,頭顱也已被割下,由雙手微微顫抖的女巫所持,獻給了扮作巴人的黑夫……
楚國使者駭然,黑夫也嘖嘖稱奇。
“還真是一點都不講究啊。”
黑夫看著面前這個反抗者的頭顱,再看看被鮮血染紅的陰陽石,他也沒料到,巴人會采取這種方式,將樊禽殺死,以此證明他們復歸秦國的決心。
不過,的確是很有效,擒賊先擒王,這樣一來,秦軍也不必花上幾個月慢慢在山林中清剿了。
樊禽血濺石穴的同時,武落鐘離山山腳下也發生了一場火并,諸部對樊禽的手下們發動了進攻,一陣廝殺后,將樊禽帶來的巴人武士盡數殺死,還將那個叫”屈沅“的楚國使者擒獲!
黑夫相信,從此人的嘴巴里,應該能審問出楚國這次挑撥夷道巴人反叛、出兵潺陵的詳細信息。
“左兵曹史。”
巴忠也身染鮮血,拱手道:“大巫和眾君長讓我詢問,如此,可否能證明夷道巴人諸部復歸秦國的決心?”
眾人都看著黑夫,按照約定,諸部復歸秦國的條件,就是殺死樊禽,再助官府攻滅樊禽的部落,人口、地盤可以讓他們瓜分。
黑夫讓巴忠翻譯自己的話。
“夷道縣長、縣尉皆中伏而死,此事在之前從未有過!雖然諸部只是被迫協助樊禽,但依然無法完全脫罪。”
此言引發了眾人一陣議論,巴忠連忙安撫眾人,又道:“那究竟要如何,官府才能饒恕?”
黑夫笑了笑,道出了自己的最終條件:“很簡單,消滅樊禽部后,諸部出動所有青壯,在各君長率領下,隨我東進。配合郡尉大軍,解潺陵之圍!此舉能證明巴人是秦之順民,而非叛逆,如此,我定能說服郡守,讓巴人繼續在夷道繁衍生息!先前的盟誓約定,一切如故!”
(下午有事,第二章在晚上9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