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師猜錯了,很不巧,他們叔侄倆的對話,黑夫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黑夫卻沒有去舉報的打算,因為這時候可不是“焚書”事件后加強了言論管制的秦朝,對民間議論還算寬松,只要不是公然叫囂造反,或者同情刺殺大王的刺客,基本不會掉腦袋。
共敖怒罵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對家族被戰爭殃及,幾乎死絕憤憤不平,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算是“非所宜言”罪,罰點款就算完事,頂多會讓共敖丟了求盜的位置。
所以也沒必要為這件對自己無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個仇家。
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頭看著城墻,假裝沒聽到,省得麻煩。
共師似乎是對黑夫年紀輕輕就靠自己升爵當上亭長十分贊賞,有些看好他,便說共敖才剛滿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后輩,希望北上途中,請黑夫多關照。
那共敖卻是滿臉不服,嘀咕道:“一個連氏都沒有的黔首,也能關照得了我?”
“你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師怒斥道:“黑夫亭長可是簪裊,不比你高?”
共敖只是個小公士,在實打實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閉了嘴,不情愿地朝黑夫見禮。現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職來決定。
說起來,他們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許是這種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據說白起是楚國白公勝的后代,又叫公孫起,但他年輕時候,已經淪落到豎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國,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叛徒子孫,一輩子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但在秦國,白起卻從一介兵伍斬首立功,慢慢成了軍吏,又靠著穰侯魏冉的提攜,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
秦楚之間,白起毫不猶豫地選擇秦。
經過這場插曲之后,黑夫回到了亭舍處,和眾人說了他們會與鄢縣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眾人聞言,紛紛松了口氣,這就意味著,自己不必單獨承擔刑徒逃跑的風險了。
是夜,黑夫看著夜色中黑乎乎的鄢縣城墻,若有所思:“其實共敖說的沒錯,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還有當地人對秦的恨意……”
鄢郢之戰,從軍事角度來看,是一場漂亮的破國之戰,白起的大膽和軍事才能得到了完美體現。可和白起指揮所有戰例一樣,這場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戰,十數萬人葬身魚腹,因為尸體太多,滿城皆臭,至今城東的陂池仍被稱之為”臭池“。對那場戰爭的記憶也口口相傳,讓共敖這樣的年輕人記憶猶新。
同樣,郢都之戰里,又有許多楚人死于非命。
所以在戰后,鄢、江陵兩地活下來的,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秦國有仇,雖然經過五十年的統治,還從秦地遷了不少人過來,但當地人對秦國統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觀。
黑夫這下算是明白,為何見面時杜弦屢屢感慨說“鄢地難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備警,除了云夢澤的盜賊作祟外,也因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穩。
反倒是在秦楚戰爭里,沒有遭到太大破壞的安陸等縣,秦國的統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對于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國封君還是秦國官吏,給誰交稅不是交?在這個復仇比天大的年代,家里有沒有人被秦軍砍腦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人對秦國的立場。
“已經立為郡縣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剛被征服不久的韓、趙、燕等地,對秦的仇視豈不是更嚴重?”
尤其是趙地,長平之戰留下的傷痕還未痊愈,在邯鄲淪亡遭到屠殺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傷。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難統治,兩國王室走保代郡、遼東,仍在負隅頑抗。而韓地新鄭,也于九月份爆發了一場反叛,聽說才剛剛平息,潁川郡仍然有些混亂……
“時代大勢之下,暗潮依然涌動不止啊。”如此想著,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等黑夫他們離開鄢城時,便和鄢縣左尉率領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縣征發的人,戍卒多于刑徒,城旦隸臣逃亡的機會大大降低,有了他們幫忙照應,再加上黑夫讓卜乘搞迷信騙得安陸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輕松多了。
冬至日這天,一行數百人抵達了滄浪水。
嶓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這里就是南郡和南陽郡的分界……
作為漢水的支流,滄浪水并不寬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沖刷而下,滄浪水就會變得渾濁的紅褐色。
但此時是冬季,滄浪水是淡綠清澈的,晨霧擴散在江面上,輕若蛛網。水面上有幾艘渡船,緩緩穿過淡淡的薄霧朝他們駛來,船夫還唱著數百年前,孔子途徑此地時聽到的那首歌謠……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憤青共敖聽到后,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此水甚渾,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纓就好了。”
一旁的東門豹季嬰是沒文化的外地人,聽不懂隱喻,有些糊涂地說道:“此水甚清,不渾啊。”
黑夫則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水清還是水渾,在不同階級的人眼中,是大為不同的。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這固然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時代面前,管你是什么階層、地位,個人是沒有選擇余地的。
獨善其身?在秦王掃六合的戰國末世,并不存在。
你只能選擇做螳臂當車的頑石,被名為“統一”的驚濤駭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選擇做風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順勢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機扶搖直上!
雖然共敖對家族舊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還是選擇了后者,不然共師也不會那么謹慎地與人交往,還讓共敖做求盜,混入體制內。仇恨歸仇恨,生存歸生存,家族想要延續,那就必須向現實低頭。
至于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經歷,讓他在此時此刻,不必做選擇。
“統一乃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懷著這樣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滄浪水的船只,船只北航,載他離開南郡,進入南陽,離平靜的故鄉越來越遠,卻離戰爭的鼓點聲越來越近……
就在黑夫他們在滄浪水瑟瑟寒風中等待船只靠岸時,遠在東北方數百里外的陳郢(淮陽),鴻溝的終點,兩位秦軍大將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著。
二將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駟馬戎車上,其鎧甲制作精致,色彩艷麗:褐黑色的甲胄,朱紅色的綴帶,甲衣周圍的花邊,在白色的底上繪著絢麗的獸紋。前胸及后背、雙肩,還有幾朵彩色花結,仿佛后世的勛章,顯示了他們不同的等級爵位。
個高魁梧,戴燕尾長冠者,留八字胡,年紀三十有余的將軍,甲上綴有有十五個結,這意味著,他的爵位是第15級的“少上造”!
個矮粗壯,頭戴箸冠,留斑白絡腮胡,年過四旬者,甲上綴有十三個花結,這是第13級爵位“中更”的標志。
他們的背后,則是全副武裝的數萬秦軍,黑壓壓的,將整個陳郢圍得水泄不通。但人數雖眾,卻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將軍的號令……
等待的時間長了,不單兵士疲乏,連戎車的駟馬也不耐煩了,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車欄上,焦躁地看著陳郢大門,上面傷痕累累,卻關閉得嚴絲合縫,便忍不住對身側的主將說道:“小王將軍,昌平君,已經進入城一個時辰了!”
習慣被人稱作“小王將軍”的少上造王賁聞言,對追隨父親南征北戰的宿將羌瘣說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聲道:“昌平君再怎么說,也是楚國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賁笑了笑,說道:“昭王三十六年時(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于咸陽,其父是當時在秦國為質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載。后來考烈王被黃歇送回楚國,昌平君卻被華陽太后留了下來,在宮中與大王朝夕相伴,名為表叔,實為兄弟。”
“今王九年時,大王親政,嫪毐作亂于咸陽,王令昌平君討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繼任為相,他作為秦國丞相,一當就是十一年,期間兢兢業業,助大王滅韓破趙,功不可沒……”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來,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標志。
“雖然去歲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于他,命其乘坐王者車駕,巡視東方郡縣。期間還平定新鄭之亂,殺韓王安。“
王賁舉起馬鞭,指著陳郢的城門道:”如今,昌平君來到前線,為免城內生靈涂炭,為免攻城傷亡慘重,又入城勸降陳郢楚將。你說的沒錯,他是楚國公子不假,身上流著羋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這四十五年來,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國,從未踏入楚境半步。難道他才入楚城一個時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說了,大王在詔書里下令,讓昌平君入陳郢勸降,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一次考驗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間,昌平君會做何選擇……
王賁當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這些楚人一樣,選擇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顧慮自己,也得考慮長公子啊……”
遠在咸陽的長公子扶蘇,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雖然扶蘇年紀才十歲,卻已十分聰慧賢明,有仁君之狀。昌平君的抉擇,不但關乎他自己,也關系到扶蘇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罷,王賁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會如此糊涂,吾等既然與他約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軍繼續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只好應諾,但心里卻暗道,相比于老王將軍的奇正并用,這小王將軍行事,還是太正了點……
好在他的擔憂是多余的,又過了一個時辰,就在約定時間將至時,陳郢的城門,終于緩緩打開了!
一位長冠錦衣,長須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車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馬車一直駛到秦國大軍面前,昌平君才將擎在手中,那面鮮紅如火的楚國鳳鳥大旗,擲到了陣前泥沙里,同時揮臂高呼道:
“陳郢,降矣!”
“秦國萬勝!”數萬秦卒舉起兵器,發出了歡呼!震得陳郢城頭的瓦片都在顫抖!
“如何?”
在喧囂的歡呼聲中,王賁目視羌瘣,大笑了起來:“看來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間,做出了選擇!”
說完,王賁不再看著眼前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過頭,將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鴻溝的另一頭!
那里,有一座更加富麗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著王賁。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滅國隳城的功業!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親那樣的赫赫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