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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赤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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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言道,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在秦國,關中咸陽專門設置了“治粟內史”,來管理全國倉稟糧食,據說咸陽倉積糧十萬石、櫟陽倉積糧二萬石。

  而地方的縣,也都設立了糧倉,由“倉嗇夫”管理,和工師一樣,倉嗇夫秩兩百石,相當于后世的縣糧食局局長。

  安陸縣倉位于官寺區,這些圓形的儲糧土倉被墻垣緊緊保護著,內外還安排了縣卒巡邏,沒有縣令、縣丞尺牘黑字的手續批準,誰也休想從這里偷拿半粒糧食!

  此處大致分為三個區域,存儲芻稿的芻倉、存儲谷子的谷倉,還有存儲去殼大米、小米的米倉。

  谷倉和米倉之間,是一間長長的屋子,沒有墻壁,只是頂上支著瓦棚,棚下擺著一排排石臼,旁邊擺著木杵。

  每一日,倉嗇夫都會派倉佐吏從谷倉里取出秋后新收上來的谷子數百石,運入長屋內,讓里面服刑的隸妾將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后運到米倉儲存。

  春夏秋冬,不論寒暑,這些可憐的女刑徒都要不斷舉著重杵舂谷,縣中官吏的食俸、前線兵卒的口糧,都是她們日復一日地舂出來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干了幾年,胳膊都快廢掉了。難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樣,成為最令人談之色變的徒刑。

  臘月初一這一天,眾隸妾依舊一大早就在倉佐吏的斥罵下,開始了舂米的工作。作為刑徒,穿的又單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們自然談不上什么工作積極性,只是麻木地將木杵舉起、放下,舉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現在是冬天,律令格外開恩,她們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時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谷子,得三四個時辰,最慘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隸妾,要從早干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隸妾一言不發,形同行尸走肉般干著活計時,一名倉佐吏卻突然到來,點了兩個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隸妾,讓她們出來。

  這兩名蓬頭垢面的隸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隨倉佐出了棚屋,來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倉嗇夫、縣工師兩位縣里的有秩長吏都在這!

  隸妾們連忙下拜頓首,一個在猜測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憂慮,另一個則猜測是不是有家人來贖買自己了,喜上眉梢……

  結果,她們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還是舂谷。

  但不一樣的是,倉佐和一旁的縣工師等人要求兩名隸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則用擺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無奈,只得奉命干起活來,一個高舉木杵,一個不斷利用身體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桿一上一下……

  半個時辰后,工師適喊了停,而后迫不及待地走到裝米的木斗邊,親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谷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驚喜地抬起頭,又質問兩名隸妾,果然,用杵臼的那個和往常一樣勞累,用踏碓的那個本也想說累,好多歇會,被官吏們兇神惡煞地一嚇,才實話實說,其實并不勞累,還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櫞看著眼前這一幕,總算松了口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匠,過去在里中,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來巡視的鄉中斗食吏。如今卻得站在兩名百石吏面前,沒了黑夫在旁,他別提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工師適是謹慎的,在和倉嗇夫商量一番后,二人決定,再挑一對隸妾出來試試。

  于是櫞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死死盯著舂米的人,生怕那個用踏碓的隸妾偷懶,導致舂出的米數量少了。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新的結果已出,這一次,用杵臼的還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則舂了5斗5升!

  縣工師心中再無疑慮,頓時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這么多,若能熟練,和那黑夫記錄的一樣,半個時辰舂6、7斗不成問題!”

  縣工師越看這踏碓越是喜歡,此物構造簡單,材料隨地都是,造價肯定便宜。至于使用,更是方便,一學就會,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極合我國工律中‘功至為上’之意,我當立刻去告訴縣令!”

  此物若是獻上去,定能得到褒獎,縣工師覺得,自己去年因為制作器物不合規格而遭受的懲罰,便可以抹除了,甚至還能積累一些勞績呢!

  縣工師在那浮想聯翩,一旁的倉嗇夫也喜笑顏開。

  作為管理糧食的官員,還有誰能比倉嗇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陸土地豐饒,并不缺谷子,但麻煩的是,隸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所以經常是白米不夠發了,卻只能看著一大堆谷子干著急……

  發俸祿時,總不能直接給官吏谷子吧?那同僚們不得黑了臉。將糧食送往前線時,也不能直接運谷子吧,難道還要讓士兵們在打仗開飯前,還得先舂半個時辰的米?

  如今,這個難題卻被踏碓解決了。若能在縣中推廣開來,不僅普通農戶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許多,最受益的還是公家。安陸縣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話,每天能多舂多少谷子?最少一石!

  倉嗇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谷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這么算起來,在原先的基礎上,只要他想,每年至少能讓縣倉多舂出萬余石米來!

  “這可是大功勞啊,足夠讓我在明年的考績里,得個全郡第一!”

  倉嗇夫如此想著,眼神卻和縣工師碰到了一起。

  縣工師笑容可掬:“多謝倉嗇夫相助,證實此物之妙用,我當立刻稟報縣令,令木工坊的匠人們趕造一批……”

  倉嗇夫亦不甘示弱:“應該是我謝過縣工師,此物事關倉稟,在我職權之內,明顯是歸我管的,還是由我去告知縣令吧!”

  縣工師臉色頓時一僵,指著一旁的櫞道:“倉嗇夫這就不對了,此物可是一個百工送來的,他歸我管,你若要搶奪,可是越權了。”

  “縣工師誤會了。”

  倉嗇夫嘿嘿一笑,手攬上了縣工師的肩膀:“不如這樣,此事既然與你我都有干系,莫不如一起上報如何?”

  二人在那低聲說話,櫞卻在一旁尷尬得不行,他不斷回頭,盼望黑夫早點完事回來,不然,待會若兩名上吏問他話,他該怎么辦?

  果然,等到縣工師和倉嗇夫分贓完畢,就開始回頭問他問題,可櫞這個悶葫蘆卻瞠目結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這百工……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么都問不出來。”縣工師很是頭疼,不問具體點,他們如何去給櫞請功?順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績。

  正在此時,離縣倉不遠的一處官署院子里,發出了一陣驚呼,接著是連綿的拊掌聲、贊嘆聲……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頭朝那邊看去,在一旁分功勞的縣工師、倉嗇夫也抬起頭來,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辦公的治所,平日里安靜異常,今日這是怎么了?

  不多時,就有個滿臉興奮的倉佐吏走過來,告訴他們是怎么一回事。

  “按慣例,臘月初一,主吏掾開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個被縣里征召做亭長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個律令答問,此人居然全部答對!”

  “二十問全對?這么厲害!”

  縣工師和倉嗇夫面面相覷,秦國以法為綱紀,但凡為吏者,必知法度。他們做吏的時候,也都得先過了主吏掾那關,分別考察跟自己工作有關的工律均工律,倉律傳食律等。

  一般來說,二十問答對十四五問,你便合格了,十六七問已是良好,十八九問已是優秀。

  至于二十問全對?大概一兩年才會出現一個吧。

  “那人莫不是學室弟子?”倉嗇夫問道,若是學了三年律法的學室弟子,還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個鄉里公士,一個月前還不知律令呢。對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盜賊,拜為公士,全縣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聞此言,縣工師頓時就明白是誰了,而一旁尷尬了一個多時辰,半句話沒說的櫞,也驚喜地喊出了聲。

  “是黑夫么?”

  “對,就叫黑夫。”倉佐吏說著,朝縣倉門口一指:“瞧!他來了!”

  眾人看去,卻見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這邊走來,之前的皂布衣已換成了絳色衣,腳上穿著一對行縢。他的發髻依然裹著褐色包布,但額頭之上,卻多了一抹鮮艷如血的赤幘!

  黑夫一路走來,兩側的斗食佐吏們紛紛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禮回應。

  等走到縣工師、倉嗇夫二人面前時,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下拜行禮,而是雙手合攏,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來晚了,還望二位上吏勿怪。”

  縣工師可不敢像早上初見時那樣怠慢,他與倉嗇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禮待之……

  秦國亭長乃斗食吏,并無專門的官服,赤幘絳衣,正是其標志物。

  此時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過主吏掾考核后,他便是湖陽亭長,是一名“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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