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的戰況一如郝鳴鸞預料,逐漸朝著不利于闖軍的方向發展。
孫傳庭出潼關后與闖軍大小凡十余戰皆勝,八月初至九月初的短短一個月,就接連收復闖軍經營多時的陜州、洛陽等堅城,所向披靡。局勢穩固,孫傳庭一掃頭前的頹喪之氣,精神百倍。他在九月八日率軍直抵汝州州城東面的長阜鎮,著手謀劃對闖軍的決戰,并上書崇禎帝,稱闖軍上下“聞臣名皆驚潰,臣誓肅清楚豫”,信心滿懷。
收到久違的捷報,崇禎帝大喜過望,但兵部左侍郎張鳳翔認為闖軍“示弱不可信,且傳庭所統,皆良將勁兵,不如為陛下留此家當”,主張讓孫傳庭見好就收,不要急于冒進決戰,應該修復洛陽舊城為基本,“進戰退守,經略中原”,徐圖勝利。但這些話逆了崇禎帝的耳風,壓根不被重視,周延儒等大臣窺知崇禎帝的心意,曲意逢迎,“爭請命傳庭進剿”,期盼一戰而定中原的方針遂成定計。崇禎帝傳下手諭,要求孫傳庭務必在年底前闊清楚豫,然后北上投入遼東戰事。
孫傳庭得到鼓勵,深感圣意隆重,更是激動。其時李養純已公然叛離闖軍,孫傳庭聽從他的建議,決心先拔除闖軍在襄郟大本營外圍設立的各個據點,然后發動總攻。有李養純帶路,孫傳庭親率大軍首先進駐郟縣與寶豐縣之間,切斷了兩地的聯系,接著分兵一部沖破魯陽關奔襲南召縣,自己則開始攻打寶豐縣。
寶豐縣城高壕深,有李自成委任的地方部隊堅守,李自成后續又派一哨五十名馬軍馳援加強防御。孫傳庭先招降,闖軍州同知姜鯉發炮回敬,陜兵隨后攻城。猛攻兩日,李自成坐不住了,自大本營分兵救援,與陜兵在寶豐縣東面激戰,不敵敗退。次日,李自成親領數千精銳馬軍大舉救援,又被白廣恩、牛成虎等部擊敗。孫傳庭取得連勝,憂慮李自成全力反撲,傳令諸軍死命強攻,當夜攻陷寶豐縣,與此同時奔襲南召縣的陜兵兵馬也得手了。這兩縣都是闖軍安置家眷之地,孫傳庭毫不留情,下令在兩縣“肆行殺戮”用于震懾闖軍,幾乎將兩縣滅為鬼城。消息傳到闖軍則是滿營痛哭,誓殺明軍。
孫傳庭再接再厲,旋即再攻郟縣,一日即克。此時陰雨連綿,后繼軍糧不濟,白廣恩建議暫且回師洛陽就糧,但被孫傳庭一口拒絕。孫傳庭認為士氣正堪用,正該一鼓作氣,下令抄掠郟縣,剝地三尺攫糧犒軍。縣內貧困,明軍搜得驢羊二百余頭,頃刻間搶吃個干干凈凈,又無論貧富強征民糧,不從皆以從賊論處,全軍這才堪堪得飽。
丟了寶豐縣、郟縣,闖軍羽翼頓被翦除,孫傳庭兵勢開始向闖軍大本營推移,為了扭轉頹勢,李自成聚齊主力步騎萬余主動迎戰,與陜兵遭遇于郟縣東南,此戰亦是雙方主帥親自指揮的第一次大規模野戰。
風雨飛掠臉頰,陰沉沉的天空下,楊招鳳跨馬凝望。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排排列列的兵馬,一望無際猶如濃云落地。
這次會戰,闖軍野戰五營各有出兵,而從西退到此間的御寨兵士亦順勢被召進陣列參戰。楊招鳳跟著薛抄帶兵位于陣后作為預備隊,目之所至,茫茫多的則全是闖軍主力。闖軍五營,各制一標旗一坐纛,所轄兵馬望之而走。正前方百余步外是闖軍中營,白旗,雜色號帶,纛用黑色;左前方是闖軍左營,白旗,纛白色;右前方是闖軍右營,紅旗,纛紅色;左翼是闖軍前營,黑旗,纛黑色;右翼是闖軍后營,黃旗,纛黃色。中營更豎立一桿最高的纛旗,那是李自成的白鬃大纛,銀浮屠上面無雉翎,狀若覆釜。
號角聲自兵海深處陣陣傳來,楊招鳳本能地拔出腰刀。身旁不遠,薛抄笑道:“楊兄何必如此,闖軍在此間布下萬人,就打上個三日三夜,也輪不到我等拔刀。”
楊招鳳聞言,收起刀笑了笑道:“習慣了,讓薛兄見笑。”
闖軍布陣的縱深極深,最前方的展開陣線卻不寬,明顯還是想運用慣熟的輪番沖擊與陜兵對抗。按照這個戰術,居于最后排的御寨兵士就算等到戰事結束恐怕也未必能看到陜兵的一兵一馬,更別提他們的戰斗力根本就不被闖軍信任。所以薛抄很早就明白自己一部不過是臨時被闖軍拉進來壯聲勢用的,幾乎沒有戰斗的機會。是以縱然周遭軍陣連角起,一派緊張的氛圍,他仍然氣定神閑,一副悠然姿態。
雨勢驟然急促,號角聲開始息止,接踵大作的是各色鑼鼓喇叭聲。胯下的戰馬躁動著踏著步子,楊招鳳緊緊拽住了韁繩。遙遙遠望,那異常突兀的白鬃大纛朝前微微傾角,一時間,五營大纛并無數旗幟同時各自舞動,放眼所見,仿若起伏的五色波濤,起落不一,看得人眼花繚亂。
“報——”
一匹塘馬急至,向匯報戰況:“左翼謝將軍已經率馬隊開始側襲!”
左翼是闖軍前營,“謝將軍”則為前營左果毅將軍謝君友。此人跟隨李自成時間很長,屬于老本嫡系戰將,沖鋒陷陣素稱果敢。李自成派他出戰可見一上來不打算試探,直接就要給明軍來下馬威。
楊招鳳咽口唾沫,顧視左翼,他們的標旗與坐纛此時都開始劇烈搖動,各色號旗令旗紛紛雜雜,均自轉動不休。步兵會聚緊湊往前方攢行,最外側的馬軍亦開始策動飛馳,馬步相合,直似為大雨帶起的洪流涌動。側耳傾聽,當是從數百上千步之外視線所能到達的邊際隱約傳來嘈雜喧鬧。聲音雖細微幾不可聞,但楊招鳳知道,這場大戰已經正式拉開帷幕。
過了不久,不單左翼,右翼以及前方的闖軍各部隊列都開始或多或少有了波動。
薛抄瞇著眼觀察著態勢,猜測道:“半個時辰不到,全軍都扯動了,看來前邊打得不好。”
楊招鳳才聽他說完,塘馬再度沖過雨幕近前,深吸幾口氣,控制住聲調道:“前戰不利,謝將軍已被生擒!”
楊招鳳一驚,問道:“怎么?”
薛抄打馬上前遙指遠方道:“闖軍抽調頻繁,看來局勢堪憂,謝君友先發,為三軍之膽,而今被擒,我看闖軍也堅持不了多久。”
楊招鳳愕然道:“闖軍亦強,豈能喪膽至此?”在他的印象中,相較于流寇,闖軍無論在戰技還是士氣上都提高了不止一個層次,不會這么簡單就一潰千里。
“不是闖軍弱,也非陜兵強,而是陜兵之耐戰,超出了闖軍的預期,闖軍心里沒底。”除了薛抄,沒人有資格說這話,他一路與闖軍從西打到東,對陜兵的方方面面有著最直觀的感受,“在新順王眼里,原只以為陜兵強不過稍強于豫兵罷了,故而闖軍從頭到尾的一切安排謀劃,皆是針對此等戰力狀況下的陜兵。闖軍雖有意放陜兵入豫,可陜兵推進之速仍大大超乎想象,尤其是五日之內連拔寶豐、南召、郟縣三地,令闖軍上下震驚。李大掌盤子暗中派人知會過我,新順王甚至還在牛、宋等軍師面前大呼失策。哈哈哈,眼前的這一戰也不過是手忙腳亂打的亂仗罷了,方寸已亂,你道闖軍還能堅持多久。”
楊招鳳暗思:“無怪郝兄先前說闖軍在襄城、郟縣的布置失策,說到底還是闖軍對陜兵了解不足。孫傳庭在陜西臥薪嘗膽這近一年,果真有奇效。要是似前番丁啟睿、楊文岳那般的御軍實力,恐怕早就陷在闖軍的手段內了。”
正自思忖,遠端突然爆發出天崩地裂的巨喊,四面八方的闖軍旗幟登時亂舞起來。薛抄一提韁繩道:“楊兄,敗勢已明,走吧!”說著掉轉馬頭,居然還帶著幾分戲謔的笑意。
周遭的闖軍兵士已明顯有潰敗的跡象,楊招鳳再無猶豫,一夾馬腹,緊緊追隨著薛抄,遁沒于斜飛細雨。
待郝鳴鸞抵達楊招鳳曾經駐馬觀望的地方,已是次日正午。
一夜暴雨肆虐后的戰場,并沒有如預想中那般云銷雨霽,天空中依舊夾雜著絲縷烏云。
郝鳴鸞看了看暗弱天空下那桿隨著微風略略起伏的大旗,嘆了口氣。褶皺間,依稀可見那用黑線繡出的一個“闖”字。抬頭的時候,幾滴水珠打在了他的額前,引起的激靈令他收回了原先略有些呆滯的眼神。
天色較之昨日更加陰晦,雨水猛一陣、緩一陣,總之落不盡下不完也似,淋得久了,披甲戴盔的人在這九月間也不免感受到絲絲寒意。
“有沒有繳獲牛馬?”
郝鳴鸞聽見有軍官在詢問兵士,這是這幾日來入耳最多的一句話。天降雨水,陜西到河南境內的道路因此難行,陜兵挺進過快,與后方的糧線已經斷了有三四日了。為了籌措軍糧,陜兵不僅對占領的寶豐、郟縣等地進行了地毯式地搜刮,軍令甚至下達繳獲闖軍的馱牛戰馬都必須一律充當軍糧。
“郝千總。”
那軍官問完兵士,轉而牽著馬走到郝鳴鸞近處。郝鳴鸞借著孔全斌的名義從鄖陽投奔孫傳庭后,臨時在陜兵編制內充了個馬軍千總。
“哦,賀都司。”郝鳴鸞向那軍官行了一禮。眼前這個留著短髯中等身材的軍官名叫賀珍,早年給陜西商洛兵備道樊一蘅從行伍拔擢為標下守備。樊一蘅歷任后,一直在商洛兵備道編制。高杰死后因為驍勇善戰,被孫傳庭看中,將他從現任商洛兵備道邊侖手里調到了標下任坐營都司。此人是郝鳴鸞接觸過覺得為數不多陜地軍將中為人正氣的人,因此和他較旁人稍微親近。
“咳咳,這一仗雖打勝了,但闖賊狡詐,躲回了襄郟間的老本營,咱們沒撈到什么好。”賀珍搖頭嘆息仰頭任由雨點打在他臉上,“這雨不停,將士們就吃不上飯。”
郝鳴鸞道:“不是聽說孫軍門準備在洛陽和汝州間擇地建立糧站嗎?只要選好了地址,糧草很快能接濟上。”
“你說的是白沙?”賀珍笑笑,“孫軍門倒是什么事都和你說。”白沙地處洛陽與汝州邊界的鹿蹄山東面,是近期孫傳庭選定用于屯糧的糧站。
郝鳴鸞聽賀珍這么說,忽地心生不忍,眉頭一蹙。這一細微的表情變化被賀珍察覺,便問道:“郝千總,怎么了?”
“沒、沒什么......”郝鳴鸞趕忙舒展眉頭,“甲胄里頭都是水,有點涼。”
賀珍在他胸甲上拍了兩下道:“天氣不好,多注意身子。你還年輕,又文武雙全,孫軍門很欣賞你。此前連敗闖賊,你多有功勞,只要最后將闖賊敗了,孫軍門定不會虧待你。你有功且是忠烈之后,保不齊屆時上北京面圣,都要帶上你呢。”
郝鳴鸞暗嘆幾聲,臉上擠出笑容道:“承蒙孫軍門和賀都司等人厚愛,郝某敢不用命!”
賀珍點著頭,眼神閃爍,道:“我過來是專程找你的。孫軍門讓我來問問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郝鳴鸞聽了,隨即想到戰前孫傳庭傳見自己的一番景象,一時間默然無語。
“孫軍門銳意進取,增強標軍是首要。現在標軍中除了我等步軍,甚少馬軍。你少年英雄,所帶五百騎亦個個精銳驍悍,有機會為孫軍門直接效力,豈不是大好機會!”賀珍勸道,“孫軍門是社稷之臣,為國為民,剿滅了闖賊,還要北上打韃子,跟著他,又能為國效力、又有大好前途,兩全其美。”
“那孔副將、牛總兵那里......”
“孫軍門早和孔副將打過招呼,他會放人。牛總兵是自己人,你就更不必擔心了。來不來,只看你自己。”賀珍朗聲說道,“機會難得,切莫猶豫了。”
郝鳴鸞其實幾次都想應承下來,但每每答應的話到口邊,一種惻隱之心就會襲上他心頭,令他懸而不決。一想到孫傳庭殷切的目光,又想到自己身負的使命,那個“好”字直似重如千斤,怎么也說不出來。
“還是容我再想想。”過了很久,郝鳴鸞強作笑顏,嘆著氣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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