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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廣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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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望著旌旗招展、茫茫無邊的流寇軍隊,站立在城墻上守備的廣元官兵心中都是一凜。他們印象中所見過的“大軍”,頂天了亦不過二三千人,站在高處一看,總能看見邊際,然而此刻上萬流寇的規模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東北、正北、東南三個方向都布滿了流寇,他們并沒有統一的服飾,是以乍眼看去,一片片花花綠綠的令人眼花繚亂。廣元縣城周遭的空地本就不大,如今被流寇一站,頓時連一塊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然而還陸陸續續有著更多流寇加入進來、尋隙布陣,直讓廣元縣的官兵們懷疑李自成是不是會撒豆成兵的妖術。

  清晨抵達的流寇們擺好了陣勢,推出七八面大如磨盤的戰鼓。伴隨著轟隆震天的鼓聲,蓄勢待發的流寇士卒也跟著節奏敲打摩擦起手上的兵刃。金屬碰撞聲、戰鼓聲以及士兵的低吼聲交織在一起瞬時傳遍廣元縣上下。官兵們個個抿嘴不語,面色凝重的默默看著城下的敵人。

  望著城下遠處人頭攢動、氣勢洶涌的流寇陣列,已經有過多次戰斗經驗的官兵們并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他們雖不說話,但心中也震撼于流寇此次的陣勢與氣焰。

  這里是廣元縣的北城,歷來為北來流寇們的主要照顧地區,同樣也是官軍的防御的重點。與其他幾處城門外有所不同,北城外的林木皆被砍伐殆盡,原本的樹林地與平地連成一片,形成一個還算寬平的平原壩子。

  北城城下,是侯良柱大軍的營地,侯良柱以營地為依托,背靠城垣構筑了防線。防線的最外層,是縱橫交錯的道道深壑,下面幽不見底,誰也不知道掉下去會發生什么。深壑后,無數鹿角拒馬牢牢固定于地,這些障礙物很多就布置在深壑后面,突出的尖角上,均涂抹上了劇毒,為的就是不讓流寇輕易跨過。

  鹿角拒馬后,散落著著一些游兵。這些游兵多為銃手、弓手、弩手,當中還夾雜著一些手持吹管或是投擲物的土兵。這些游兵數量不多,在他們的身后二十步,是用輜重車或是戰車齊列成的車墻,車墻前,密集的銃手弓手層層疊疊,車墻后,則有身著布面甲的劍盾手、長矛手、斬馬大刀手。兩側還排有披藤甲、手執蝎子尾的廣西狼兵。

  侯良柱本人,位于整個陣列的后方,他的周圍,還布置著好幾個作為預備隊的方陣。再往后,就到了先前官兵們駐扎的營盤了。這些營盤新舊交雜,早已合成了偌大的整體,圍繞著廣元的城垣分布,既長且深。侯良柱的打算是,若前陣不利,至少還能躲入營盤巷戰。

  城外沒有安置火炮,所有的火炮,全都整整齊齊擺放在廣元北城的城頭上。它們一個個從垛口透出黑黝黝的洞孔,對準遠方。這其中包含了數十門佛郎機、劈山炮、過山鳥、百子炮,甚至還有兩門三百來斤的大將軍炮以及一門二千斤左右的紅夷大炮。炮手們忙碌地調整擦拭著這些火炮,為開戰做最后的準備。

  趙當世與李自成并馬而立,遠眺充斥著號鳴與鼓點的官軍陣列。一匹接一匹的快馬從各個方向飛馳到二人面前,或云“西首郭千總部下某司布陣完畢”,或云“東首吳千總部某司布陣完畢”,話落即走,來去如風。

  李自成將韁繩繞在手腕上,凝望壁壘森嚴的廣元城上下,鐵青著臉沉聲道:“侯良柱不愧為川中名將,排兵布陣,井然有序。這仗,難打。”

  侯良柱作為川中第一將,為人處事上或許多有污點,可畢竟打了近二十年的仗,用兵之老道,不是尋常將領可比。趙、李皆久經戰陣,沙場上的門道一清二楚,侯良柱能從容布下此陣,說明早有謀劃。廓清川北諸隘,放二闖進來,怕打的就是一戰殲之的主意。

  “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官軍背城而戰,勢若建瓴,我等不宜強攻,不如避其鋒芒。”田見秀立馬于后,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李自成看趙當世一眼,輕輕搖首:“入川之事,迫在于我,緩在于敵。我軍但有進,何有退避可言?”攔緊轡頭,顧視李過,“前番一只虎數敗官軍,已張我軍威,此正是一鼓作氣的好機會,若不戰自退,我軍士氣必將一瀉千里。”

  趙當世深然其言。二營入川,有進無退。廣元為金牛道咽喉,若不拔之,只能返回陜西。漢中洪承疇大軍云集,屆時與侯良柱北南呼應,將夾二營于當中,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這也是為什么,在最先抵達廣元的闖軍騎兵傳回廣元守備的具體情報后,趙當世執意要將原本留守在后的吳鳴鳳部也帶上。單憑郭如克一部三千人,絕難撼動侯良柱精心布下的厚陣,而李自成也在之后,加派了劉芳亮、田見秀等四千人來廣元助戰。當下算來,參與此次正面攻城的二營兵力超過萬人。

  軍容肅穆的官軍陣內驀然傳起悠揚的角聲,緊接著,數千名官軍開始自西而東先后豎起手里的兵刃,繼而放下,遠遠看去,烏泱烏泱有如波浪。

  “你大爺的,官軍在向咱們示威呢!”一身明紫布面甲的李過不爽地呸了口唾沫,雙眼同時也透出點點兇光。這個李自成的侄兒、闖營的猛將,身體里流淌的全是沸騰的熱血,他緊緊捏著刀柄的手因為過于用力,邊緣處甚至都從紅泛起白來。在他的身后,同樣緊裹厚甲的高一功也隨之低聲咒罵起來。

  他這一個大侄兒、一個小舅子,均堪稱人中虎豹。趙當世看著這躍躍欲試的兩人,不由從心底對李自成冒出幾分羨慕。

  觀望中,官軍陣內已經開始有游兵張狂地跑到近處,零星向二營這邊射箭挑釁。但闖、趙二營的軍官們都富有軍事經驗,縱然手底下有好兩個兵士給他們射死射傷,卻依舊巋然不動。在他們的彈壓下,二營的陣腳安如磐石,穩如泰山。

  二聲炮響,廣元城頭上開始試炮,引起二營這邊的微微騷動。趙當世等宿將都清楚頭兩炮只是傳令的空包號炮。果然,兩炮響完,城頭恢復寂靜,而后,幾乎是突然間,大小數十門火炮開始同時試放,地動山搖中,廣元城頭瞬間為青白濃厚的硝煙所籠罩,在看城下,二營中的一角已經完全糜爛,劉芳亮部受到波及,死傷了近百人。

  縱然經歷過無數大場面,但當震耳欲聾的炮鳴真正爆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力,無論是李自成還是趙當世,心中都不免顫動。

  炮聲罷,旋即撲耳而來的是凄厲慘絕的嘶嚎,劉芳亮派人找上李自成,要求出戰,李自成拒絕了他惱怒激動下的請求,同時詢問趙當世:“可否出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是懦夫的表現,李自成梟雄一個,當然不會容忍給官軍欺負到腦袋上。只是,他的反擊并不來自劉芳亮,而是趙當世。

  趙當世還沒接口,又一騎飛馳而到,塘兵在馬上拱手:“稟闖王、闖將,吳鳴鳳部全員到位,等候接令!”

  “出!”趙當世肅聲命令。

  馬去不久,絡繹如川的二營兵士開始移動,號炮齊鳴,聲勢反壓官軍。趙當世以鞭指點前方:“闖王,此即破陣利器!”話音未落,鋪滿平岡、波推潮涌般的軍陣向兩側分開,眼到處,六輛龐大的武剛車緩緩穿過空隙,“咚隆”前進。

  它們均是褒城一戰趙營從費邑宰部繳獲的戰利品。當初收拾戰場時,曾有軍將主張將這些笨重的戰車卸掉當柴火燒,唯獨徐琿力排眾議,將它們保存了下來。趙當世找到內務使何可畏,讓他抽出一些工匠,助以兵士,將這些大車拆卸成了便于運輸的幾塊,轉移時也不忘帶著。

  趙營主力七千人,本來留了吳鳴鳳二千人在后方,但當李過的馬軍在廣元偵察到了官軍多火器、搶修陣地的情況后,趙當世就決定將吳鳴鳳也調來,跟著也將這六輛武剛車也運了過來。二營兵馬清晨便到了廣元附近,之所以臨近正午才完成布陣,和這些武剛車的臨陣裝配有很大關系。

  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竭,沒有作戰命令,等待了一個上午的二營兵馬有力難出、又屢遭打擊,士氣難免頓挫。李自成敏銳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開始催促趙當世出戰。

  鼓點一蕩,排在前列的二營兵士掀起山呼海嘯般的威嚇,擁有巨大車輪的武剛車各由十人推著慢進,高大寬闊的豎板在前,在后兩門小炮則透過板孔伸出黑洞洞的炮口。由車掩護,還有數百人的先鋒隊隨后。

  官軍發現了二營的進攻動向,城頭上高亢的小號聲一波接著一波,劃破湛藍的天際,城頭上的炮手們吆喝著開始調整炮位,城下戈矛森森的陣列,亦起波瀾。

  “上,別落后!”這支數百人的先鋒隊由秦雍統制。自從在褒城一戰與韓袞結下了交情,他步步高升,在漢中時還是個隊長,進了四川,已然被提拔成了吳鳴鳳部中把總。

  秦雍手持鋼刀,一步一催,在他的嚴格監督下,先鋒隊的兵士們始終與前頭開路的武剛車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轟”

  秦雍剛想呼喝,當頭炮響令他頓時耳鳴。他長大了嘴,極力恢復,可轟鳴的炮聲源源不絕,摧殘著人的耳膜,簡直要將腦袋震爆。若不是強力壓制著內心的恐懼,他現在的本能反應怕是一屁股蹲下去,抱頭捂耳。

  等似乎將無窮無盡的炮鳴終于停歇,已經有些暈頭轉向的秦雍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左右顧盼下大聲激勵:“官軍的火炮都是軟錘子,中看不中用,弟兄們加把勁,沖上去!”

  “一、二、三,走!”推著武剛車的兵士們汗流浹背,在他的催令下咬緊牙關,使出全力推車。其中好些人的草鞋已被磨成破爛,僅憑著一雙已是血肉模糊的肉足,奮然蹬著滿是沙礫的土地。

  城上官軍發炮兩輪,僅僅命中一輛武剛車,那武剛車的豎板不是木質,而是數層鐵板疊夾而成,堅固無比,佛郎機們打出的散彈只在上面留下了坑洞印記,全數蹦開。唯一裝了實心大鐵彈的大將軍炮以及紅衣大炮準頭差些,沒打中車,卻飛到了后方的二營主陣,立時引得人仰馬翻,摧枯拉朽砸死砸傷近百人。等鐵彈勁力終于卸了,二營兵士刨地三尺將它從深洞里掘出來,它的表面還散發著輕煙。

  還有百步即到了官軍最前沿的溝壑,秦雍死死盯著前面,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也似。溝壑、拒馬后方的官軍游兵隨旗而動,也開始射箭打銃,武剛車的豎板上源源不斷發出彈響。終于在巨大的“轟隆”聲后,一輛武剛車給紅衣大炮不偏不倚打中了車轅,巨大的戰車霎那間炸起數尺有余,木屑砂石飛漫一片,在它周圍的先鋒隊兵士還沒來得及逃跑,便給轟然落地的戰車殘骸砸成了肉泥。

  “娘啊!”

  有兵士受不了這人間慘劇,無意識地奪路狂逃,秦雍不顧兇險,從武剛車的掩護中飛身而出,冒著銃林矢雨,追上去將那兵士砍翻在地,并環顧大吼:“今日一戰,有進無退。敢退半步者,就如此下場!”言訖,縱身一躍,在地上滾了幾滾,復又鉆入武剛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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