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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王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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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直隸、湖廣、河南、四川、山西、陜西六省總理,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熊文燦已接替原總理、河南巡撫王家禎總統數省剿寇事宜。這是四月份的消息,但傳到趙當世耳中,已是九月。趙當世還聽說,熊文燦要先去安慶駐節,因為安慶已有了他提前招募的二千浙江兵進屯。

  消息的提供者來自東方,可就連這人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屬于流寇中的哪方旗下。馳騁在河南、湖廣、南直隸等地的有包含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老回回馬守應、曹((操cāo)cāo)羅汝才、闖塌天劉國能、(射射)塌天李萬慶、亂世王藺養成、左金王賀錦等在內的大大小小無數營頭,他們聯營而動,關系十分緊密,有些甚至干脆合二為一,無分軒輊。今(日rì)跟這家,明(日rì)跟那家,對于相對底層的軍官兵士來說,實在如同家常便飯般正常。

  趙當世沒有過多探究消息提供者的出(身shēn),甚至于他而言,天上掉下來的這個熊文燦時下也無關緊要。畢竟,相比正如火如荼、打成一鍋粥的廣袤中原地區,趙營所處的漢中,距離實在是太過遙遠偏僻。

  不過,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振奮。因為這次的消息,是東邊的流寇們主動提供過來的,換言之,或許對于他們來說,趙當世、趙營已算是一個值得提前交往、拉攏的對象,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這大半年來,趙當世的名氣在流寇集團中的與(日rì)俱增。

  當今流寇大體勢分東西,西邊不消說,趙當世自己和李自成為首,東邊則是張獻忠、馬守應等為首。東西之間,鄖陽通道、商洛與豫西的山區還存在一些小勢力,不過都還不成氣候。趙當世想要有進一步的發展,僅僅局限于西面肯定不行,所以與東面諸大寇的聯系是早晚的事。

  如此考慮,趙當世就借這個機會,引著那東來之人參觀了趙營的軍威與守備,好讓他回去宣傳,進一步提高趙當世在東邊的知名度。通過暗中觀察,趙當世看得出,那人對趙營的氣象還是頗為贊許的,以至于在見到腰大十圍、燕頷虎須的郝搖旗時忍不住說了句“渾似三鷂子”——“三鷂子”,張獻忠義子王國興,號軍中最勇猛者是也。

  趙當世送了那人許多禮物,臨行前,不忘囑托一句:“此去東邊,路途艱深,兇險難測,兄弟定要小心。”那人點頭,又聽他道,“若有機會見左金王賀錦,勞煩代我他‘趙當世一切安然,但盼有朝一(日rì)與哥哥相見’。”

  那人眉頭一聳,稍有幾分訝異:“你認識賀大掌盤?”

  趙當世笑了兩聲道:“賀掌盤于我有恩。我趙某有恩必報,故甚念其人。”

  那人作大悟狀,道:“原來如此。趙掌盤放心,左金王一直與老回回合營。這次回去,當能見到,定為你。”

  送走那人后三天,即至重陽,龐勁明來找趙當世,說了兩件事(情qíng)。

  第一件事,有關華清。自打半月前將她從柳紹宗手里奪回來,她就一病不起。營中大夫看過了,說(身shēn)體無礙,全是心病使然。趙當世無可奈何,在華清的(床床)前守候了三天三夜,才等得她醒來。可即便醒來,華清也分外虛弱,微睜著眼看著趙當世,偶爾流淚,卻說不出話。軍務繁雜,趙當世也無法長久陪伴在她(身shēn)畔,只能安排人手好好伺候她靜養休息,并吩咐一有好轉跡象立即來報。龐勁明盡職盡責,當下說華清的飯量增長了些,然而這看似荒誕的報告在趙當世聽來,無異于大戰之后的捷報。他喜上眉梢,暗思這兩(日rì)必得抽出時間,再去探望探望華清才是。

  順帶一提,那(日rì)柳紹宗在趙當世的步步緊((逼逼)逼)以及華清的表態下心理防線完全崩潰,放棄了繼續爭奪郡主,也放棄了向趙營索回糧草,帶著兵馬惶惶跑回了漢中。過不多久,趙當世就接到消息,說柳紹宗的甘肅總兵給撤了,總兵由甘肅巡撫湯道衡推薦一個叫什么柴時化的接替。

  孫顯祖與柳紹宗,這兩個自去年起就一直與趙營相抗的對手,至此算是輸的一敗涂地,徹底退出了漢中的舞臺。而趙營,則憑著那五六千石的兵糧,繼續堅持到了現在。

  第二件事,有關李自成。本月初,兵科都給事中凌義渠以漢中賊患經久不平為由,彈劾洪承疇。受到朝廷壓力的洪承疇立刻策劃了一場戰役,在寶雞擊敗了李自成,闖營大軍避禍秦嶺。照目前態勢,他們進入漢中只是時間問題。

  趙當世已經做好了與李自成見面的準備,對現在的他來說,闖營來漢中,宜早不宜遲。趙營固然從瑞藩和柳紹宗那里敲到了一批糧草,不過萬余張嘴一開,從八月到現在,省吃儉用,也已所剩無幾。再怎么絞盡腦汁,漢中府也生不出余糧來,早一步見到李自成,趙當世就可早一步與他磋商接下來的方向。

  目前與闖營一起的,還有另外兩營。一營蝎子塊拓養坤,趙當世熟悉。但是拓養坤自打這幾個月復敗復降后,已失去了當初的勢力與威望,單論實力,只能依附于闖營才能繼續存活,面對李自成也沒啥話語權。另一營是混天猴侯進,這侯進早年名頭很大,幾乎與不沾泥張存孟、點燈子趙四兒等巨寇齊名,像如今明軍將領白廣恩起初就是跟著侯進為盜。和很多流寇老前輩一樣,侯進的實力放在現下,也無足稱道,只不過李自成看中他的名氣與威望,故而拉他一同南下。

  龐勁明走后,趙當世心事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今(日rì)昌則玉按其慣例,要閉關冥想,是以沒有陪在左右。而穆公淳則感冒未愈——趙當世已經不止一次明的暗的勸誡他多穿些衣服,不要為了追求飄逸而忽略(身shēn)體,可他每每表面滿口答應,轉過(身shēn)依舊我行我素。

  趙當世自己想了一會兒,兵士忽然來報,說吳鳴鳳求見。

  似乎很久沒有面對面與他說過話了,趙當世如此想著。這吳鳴鳳人夠機敏,可有時稍嫌滑頭;組織能力不錯,但打仗往往缺少一份勇氣。這種人,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至少趙營現在沒有充裕的人才儲備,故而趙當世對此人雖有諸多不滿,也不怎么信任,還是暫時沒動他。

  吳鳴鳳進來,先是滿臉諂笑著說了些好話,瞧趙當世似乎心(情qíng)尚可,腆著臉指了指側方的一把椅子,問道:“大都督,我……”

  “坐吧。”趙當世揮揮手,吳鳴鳳趕忙“誒誒”連應兩聲,一(屁pì)股扎了下去。

  “有事?”吳鳴鳳既然要坐,要說的定不是三言兩語,趙當世偏頭問道。

  “是,是。”來到趙營也快兩年了,真正與趙當世一對一的機會卻并沒多少,吳鳴鳳雙股緊繃,雙手并在胯間輕輕搓著,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忐忑,“屬下想說的是川事。”

  “川事?”趙當世聞言,精神陡振,登時來了興致。

  趙營入川的計劃,沒有正式開會通知過,但把總以上軍將們或多或少心里都有點數。吳鳴鳳再不受信任,放在趙營中好歹也是千總一級的高層軍官,自也知曉此事。

  興許是看到趙當世的表現受到了鼓舞,吳鳴鳳的不安稍稍消減,他將手放到了雙腿兩側,點頭道:“正是,屬下這里有線報。”

  “什么線報?”

  “屬下先前在川中為官,有一摯友,姓蒲名國義。此人本為晉人,祖輩徙川供職,籍屬寧州衛。”寧州衛趙當世清楚,即在成都府附近,“及屬下為大都督所執……不,所收,蒲國義那時正隨侯良柱于客省征戰。”

  “嗯,此人是在侯良柱手下?”事關侯良柱,那么這個蒲國義看來對于入川之事有關聯。

  “蒲國義現為廣元駐防守備。”

  “廣元?若入川,廣元自是首當其沖。”趙當世像是在對吳鳴鳳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決定入川,但怎么走還沒定好。不過和上次一樣,走金牛道的可能(性性)最大,“這蒲國義如何?”

  吳鳴鳳潤了潤干澀的嘴唇,手扶椅把,道:“屬下不久前接到一封信,是蒲國義寫來的……”

  “你接到他的信?他怎么知道你的所在?”趙當世不及他說完,利刃般的視線掃過來,當即((逼逼)逼)得吳鳴鳳說不下去。

  “大都督恕罪!”吳鳴鳳眉宇皺起,突然“撲通”從椅上跪到了地下,“前陣子軍勢不明,屬下貪生怕死,想留條后路,便暗中差人去川中尋到了蒲國義,想讓他……一來二去,就有了聯系。”吳鳴鳳看上去痛苦萬狀,邊說,邊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大耳括子。

  趙當世冷眼看他打完,沒說話。流寇與官軍之間有來有往,不是新鮮事。今(日rì)的流寇,明(日rì)未嘗不能搖(身shēn)一變,成為官軍。官軍同樣也有可能一朝風云突變,落草為寇。做人嘛,為自己留條后路不是什么新鮮事。趙當世看過、聽過無數這樣的事,按說心里已有準備,但當這種事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還是不由有些氣悶。

  吳鳴鳳見趙當世抿嘴不語,心中大慌,激動下又要自虐,趙當世橫聲打斷:“行了,先說正事。”他不信任吳鳴鳳是有原因的,他現在慶幸自己的選擇。只是眼下,他更關心蒲國義的事,況且,吳鳴鳳主動交待,態度上的懇切還是令他不那么窩火。

  “屬下一時鬼迷心竅,才去想這些事,屬下保證……”吳鳴鳳手舉過額,就要開始賭咒發誓。

  “住嘴!”趙當世喝斷他,都不是小孩子,做這些表面工作沒有意義,想要贖罪,還得看行動,“你把事兒說完,倘若再懷鬼胎,我自有辦法處置你。”

  “是,是,是……”吳鳴鳳點頭如啄米,滿頭是汗。

  “那蒲國義的事兒,你繼續說。”

  吳鳴鳳抹了把汗,也不敢再起,就跪著說話。原來那蒲國義之妻有絕色,偶然為侯良柱所見,深慕之。侯良柱念念不忘,屢次向蒲國義索取其妻陪寢。若是一妾一媵,蒲國義迫于(淫吟)威,給就給了,可正室妻子,豈能隨意侍人?他只覺侯良柱欺人太甚。而侯良柱多次要挾不得,便也放出話來,說要整治蒲國義。兩下針鋒相對一時如同水火。可在川中,川撫王維章尚且讓侯良柱三分,蒲國義無論如何,也不是侯良柱的對手。他思來想去,無人可求,自危之下,想起了吳鳴鳳。

  “還有這等事?”

  趙當世心里納悶,吳鳴鳳看他面有疑竇,膝行上前,從懷里摸出一張黃油紙,遞給他道:“這是蒲國義書信原件。上有其守備官印,大都督一閱可知。”

  打開油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趙當世一字不落細細看下去,發現絕大部分都是哭訴與抱怨的內容,中間夾雜著凄涼的哀求。字里行間透露出的絕望以及時而潦草時而鄭重的字跡,若非親(身shēn)經歷的當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感(情qíng)表現得如此生動。隨著目光掠到文末那個小小的印記,趙當世確信無疑,這封信,絕不是吳鳴鳳能捏造出來的。

  “信的后段,寫了他的計劃……”吳鳴鳳生怕趙當世看得太快有所遺漏,小聲提醒。

  趙當世點點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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