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失其鹿,楚漢爭之。一樣的,高迎祥被俘,“闖王”之號隨之隕落,李自成于此志在必得,自不愿他人插足。
田見秀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要趙當世放棄高迎恩與拓攀高,轉而支持李自成為新的“闖王”。
“目前闖將雖說稍有勢蹙,稍假時日,必如離離原上之野火再度熊燃起來。”田見秀雙目炯炯,振振而言,“高迎恩,懦弱無膽,只是承蒙兄長余蔭罷了;拓攀高,有勇少謀,說多不過一介莽夫而已。而闖將為人慷慨仗義,寬容有博,能得兵士之心,有容四海之器,更懷圖天下之志。此燕雀與鴻鵠之差也,趙兄慧眼如炬,定早已看清。”
田見秀讀過書,氣質儒雅,是八隊大將也是李自成的心腹參隨。他年紀也不大,可歷練豐富,說起話來極有見地。趙當世心想,派此人作為說客,當真恰如其分。
聰明人對上聰明人,與其一直虛與委蛇、閃爍其詞下去,還不如直接開誠布公來得爽利。當初假裝酒醉被識破的事趙當世歷歷在目,所以現在他也不打算在田見秀這樣的明白人前故弄玄虛。
“闖將英雄蓋世,我亦崇仰久矣,只是當前闖將遠在陜北,號令不行。趙營縱可遙奉闖將為主,但恐高、拓不會相容。”趙當世說完,瞧了田見秀一眼。他話里意思很清楚,李自成的確是比另二人要優秀,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考慮眼前的實際情況。可以料想,一旦趙當世明確表示支持李自成,那么側榻豈容他人鼾睡,高迎恩與拓攀高十有八九會停止內斗,聯起手來先把趙營給做了。這樣的話,趙營到頭來極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趙當世為一軍之主,即便得到過李自成的恩情,也不可能把私交放在集體利益前。他會這樣考慮,理所應當。田見秀久歷人事,那些個唯利是圖、背信棄義的人見過許多,捫心自問,趙當世能表示出傾向于李自成的態度已經很講義氣了。明白這一點,他自也不會不懂規矩,足尺加二。
來之前,他最擔心的不是別的,而是擔心趙當世其實是個目光短淺的井底之蛙,如果這樣,那他基本沒法繼續聊下去了。所幸,李自成與他的判斷沒有錯,趙當世果真還是頗有頭腦的。就沖他沒有急不可耐的在高迎恩與拓攀高之間做出選擇,田見秀認為此人絕對值得拉攏。
而對于趙當世來說,李自成當然是第一選擇,只不過形格勢禁,他也得考慮趙營利益與安危。要是田見秀給不出充分的理由以及足夠的回報,趙當世也不會傻到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而將自己的前途置于水火中。
二人各自掂量,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沉寂。
少頃,周文赫入帳,俯身對趙當世說了一番話,趙當世邊聽邊點頭。等周文赫離開,田見秀道:“可是高、拓的人又來了?”
趙當世苦笑一聲:“田兄妙算,拓攀高的人已在帳外等候。”
田見秀聞言,沉吟片刻,道:“以趙兄高見,高、拓相爭,勝負如何?”
趙當世思量小一會兒,回答道:“拓攀高雖然勇猛兵強,可高迎恩畢竟得到了大部分闖營老將的支持,人多勢眾,真要斗起來,拓攀高討不著便宜。”
田見秀豁然起身,說道:“那么趙兄支持拓攀高可也。”
趙當世忙也起身,愕然便問:“田兄此言何意?真把趙某當成貪圖小利的小人了?”
“哈哈,怎敢。”田見秀背負雙手,緩緩踱步到了趙當世面前,“趙兄聰明人,自然明白‘闖王’之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到手的。有名無實,就各路豪杰也不會答應。闖將爭此號不在一時。”
趙當世不明其意,這時,帷幕后轉出一人,拍手笑道:“田將軍果然好計策。如此一來,我趙營既可支持闖將,亦不會引火上身。”
循聲看去,那人正是趙營謀主覃奇功。他一早被趙當世安排在帷幕后旁聽,帷幕很薄,田見秀其實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趙當世被他倆來去一說,更是糊涂,詢問道:“青庵、田兄,你二人所言之計策,究竟意為何指?”
覃奇功與田見秀對視一眼,微笑道:“此計古已有之,名曰‘二虎競食’。”
“二虎競食……”趙當世喃喃重復了一遍,若有所思,“二虎,一者高迎恩,一者拓攀高?”
“都使睿智。”覃奇功頷首,將雙袖一振,“正如田將軍所言,想以‘闖王’為號,自也得有實力撐起這塊招牌。身處陜北,遠離是非,非闖將之弊,實闖將之利也!”
經他這一提醒,趙當世始才明白其中關鍵所在,他不住點頭,嘆道:“田兄與青庵,均錦心繡腸之人。闖將海納百川,與田兄自是賢主良臣,般配無二。而我趙某粗鄙無狀,竟也能得青庵輔佐,難道不是如魚得水,大旱逢霖?真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田見秀連道不敢當,覃奇功則躬身而言:“都使謬贊,屬下不過是一根椽子,放在合適位置興許能盡些微薄之力,但若離了趙營這間大屋,亦不過區區根爛木頭罷了。”
聊至此處,三人心有靈犀,都覺沒必要再深談下去。又稍稍合計后,田見秀便欲告辭,拱手道:“趙兄若心意定下,鄙人就不叨擾了。”說著,面露一絲狡黠,“可別讓下面的客人久等了。”
趙當世趨步上去拉住他道:“田兄何必急走,現今各道兵亂,田兄孑然一個,難免會有不測。如不嫌棄,可暫居我營中,一來做個見證,二來待事情塵埃落定后我也可差人護送。”
這些話,趙當世是出自真心實意。不說一路回去,要經歷多少險阻,就說到了李自成那里,還是免不了遭到洪承疇全力撲殺。田見秀是個人才,就算不是自己的手下,趙當世也不希望他遭什么意外。
孰知,田見秀先是輕輕將袖口扯出了趙當世的手,然后禮貌地對他行了一禮,笑著說道:“趙兄的為人、手段,我與闖將都深信不疑。”說到這里,看了看覃奇功,續言,“且還有如這位先生般人才輔佐,事成必矣,不必多此一舉。”接著抬首向北,“為人臣,盡人事。闖將是鄙人之主,現在正是需要我等與之共患難,同進退的時刻。我很不得現在就能飛回山中與他并肩戰斗,何談繼續滯留外地?這點心意,還請趙兄成全。”說完,再對趙當世行了一禮。
這些話雖是笑著說的,可在趙當世與覃奇功聽來,端的是鏗鏘有力,堅定不移。
趙當世知其意已決,不再相勸,只是暗自喟嘆李自成能有這樣精明強干、忠心耿耿的部屬,難怪日后大事竟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老話絕不是虛浮之言,一路走來看來,趙當世真心感覺,強主無弱臣的確是現實的寫照。
田見秀拒絕了趙當世派人護送的建議,連相贈的禮物也分文不要,只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