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宇宙里能夠傳播聲音,此刻必定一片嘩然。
飛升者們很是震驚。
青山祖師是人族的第一個飛升者,擁有難以想象的歷史地位,此時卻被一個青山宗的直屬晚輩這般嘲弄。
接著他們想到井九的真實身份,又有些理解,畢竟那不是人族的一分子。
青山祖師緩緩抬頭,露出笠帽下的丑陋容顏,神情漠然,沒有因為這句話有任何情緒波動。
欺師滅祖其實算不得青山宗的歷史傳統,但青山弟子也沒有尊師重道的習慣。
至少從太平真人、景陽真人這一代開始便是如此。
井九對師父沉舟真人的印象很模糊,對師祖道緣真人有幾分感情,至于對無數人視若神明的開派祖師……印象一直非常差。
那年在朝天大陸他對趙臘月等人說過,開派祖師把萬物一劍視若仆人與工具,甚至是奴隸,但他把萬物一劍視作朋友、玩伴。所以他們通過同一把劍領悟出了完全不同的劍道。
這便是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盟,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他只是不明白那位為何會站在祖師那邊,視線穿透冰面,落在花溪依然可愛、但絕對不天真的臉上。
先前他對花溪說他們是同一類人,花溪說他現在還不是,這不是充分的理由。
花溪很平靜,沒有任何畏懼。
只要千里冰封陣散開,在這極度寒冷而嚴酷的宇宙環境里,她瞬間便會死去。但作為觀察者的她只需要動念便能以光速離開,至于留下的這具身體——不過是她用頸后芯片控制的一個復制人而已,她根本不在乎。
她說道:“那天在857基地的套房里,我問過你幾個問題。”
“如果暗物之海的問題解決不了,你會不會試著離開?”
“當然。”
“最后一個問題,如果要你犧牲自己,換取更多人活著,你會愿意嗎?”
“不愿意。”
“為什么?”
“我活著,便是人類活著。”
井九記得那幾個問題,當時他就知道那是考察的一部分。
如果提問的是李將軍或者青山祖師,他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才能得到高分甚至滿分。但提問的是她,他不確定她想聽到怎樣的答案,所以他直接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他覺得整個人類都不理解自己,但她可以理解自己。
花溪看著他說道:“你說你活著就是人類活著——問題在于,人類自己不會這樣想。”
井九平靜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就是人類。”
這句話當然有前提,是某個特定時刻、特定情形的描述,但不管如何,一個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都是極其難以想象的事情,這已經超出了自信與自戀的范疇,很容易被看作癲狂。
要知道不管是花溪身后的那位智慧生命,還是那位逝去的神明都不曾如此自況過。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被震撼的無法言語,李將軍挑眉,紅色大氅無風而飄,只有青山祖師漠然如前。
花溪沉默了會兒,說道:“席勒在一本歷史小說里寫過一位皇帝。直到現在我也不確認那個皇帝是不是真實存在,但那個皇帝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朕即國家。現在看來,你比他還要狂妄。”
井九說道:“我不知道那位皇帝最后是死于非命還是慘遭羞辱,但我想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必然是真這樣認為的。”
花溪說道:“那么為了證明這句話,很自然地,你需要戰勝整個人類文明。”
井九說道:“這不見得是必須的事情,而且就算如此,你也沒有立場參與到這場戰爭里來。”
“你是他留下來的武器,毀滅暗物之海,為人類尋找到真正的希望是他的遺愿。”
花溪說道:“他的想法高于一切,所以我一定會幫他。”
這句話里的他自然就是那位神明。
“神死了。”井九面無表情說道:“你那時候應該被他關了機,又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花溪沒有想到,他居然能把遠古文明毀滅之前的情形算的差不多,一時無語。
“幾萬年前我拾到你的時候,便感受到了神明的意志。”
青山祖師的聲音回蕩在宇宙里,“你是他留給整個人類的希望,我拿到了這份希望,成為了第一個離開朝天大陸的人類,我便有把這份希望保留下去的責任。”
這句話聽著很動人,甚至有些浪漫主義的感覺。
但其實換個說法就是,萬物一劍必須永遠被他握在手里,井九別想著逃掉。
在這段對話的時候,整個人類文明的信息狂流依然在不停地沖擊著井九的精神世界,那道可以理解為“承天劍”的程序已經快要完成寫入。井九的意識漸漸有些混亂,大腦更加昏沉,隱約間想到一件事情。沈云埋的重傷、甚至可能中的死亡都是青山祖師的決定——不管是為了概率坍縮或者是誘他入鞘——那么某個問題似乎也有了答案。
那個自稱暗夜女王的恐怖分子很小的時候便被一個老人收養,那個組織的領袖是位老人……
“你就是啟明人。”井九對青山祖師說道。
青山祖師說道:“不錯。”
井九說道:“你不止生得丑,還真的不會取名字,破繭者、蝴蝶、啟明人……這是準備寫青春懸疑探案小說?”
青山祖師沒有動怒,說道:“朝天大陸不是實驗室,我們不是實驗品,是神的選民,我們有能力,就有責任。”
啟明人,開啟新的人類文明,這就是青山祖師以及李將軍等人的自我認知。
這種認知很有責任感,很高尚,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井九。
井九要代表人類,人類不見得同意。
人類想要井九,他也不同意。
他也不覺得祖師的這種認知是正確的。
在他看來,誰能擔起開啟新文明的責任,或者說誰有資格做啟明人,那得看一件事。
他說道:“要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誰活著誰就有道理。”
青山祖師真的很強大,尤其是神識,可以橫亙星河,籠罩群星,仿佛實質,比全盛時期的雪姬都要強很多。但數萬年前他便飛升,離開了朝天大陸,如此漫長的歲月之后,他終究變成了一個老人,身體已然枯朽。
只需要找到他,抹滅他的仙軀,便能摧毀他的神識,結束這些爭論。
很多星系里都有啟明星,如果那些星辰熄滅了便要換名字。
如果人死了,還怎么用承天劍控制井九,還怎么開啟新的文明?
大道之爭就是這么簡單,因為如果往終點望去,爭的本來、從來都是這個。
如果是別的任何時刻,當談真人踏上那片海的時候,肯定會更加激動,甚至可能會違逆他一向的習慣,做一首酸詩。
這里是祖星。
只是這一個理由便足以引發所有人的詩興。
這里說的所有人指的是看過詩的那些人。
滄海是這樣的,原來這就是冷或者深綠的意思。
碧空是這樣的,原來這就是藍與通透的意思。
海岸線上的群山是那樣的青翠,島上的沙灘細白如銀,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完美符合人類集體無意識里的遠古記憶。
小船破浪而前,沒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那座小島。
談真人與那位生化人少年棄舟登岸。
島上生著無數桃樹,花開如火,把遠處那座火山半掩。穿過樹林,任由花瓣如雪般落在身上,談真人二人來到小島深處,穿過一條布滿陣法與激光武器的通道,來到最深處的那個溫泉邊。
溫泉邊空無一人,沒有酒杯,沒有棋盤,更沒有對弈的人。
“哇哦,真是意外啊。”
談真人摸了摸滿是油光的額頭,苦著臉說道。
生化人軍官用眼里的射線檢查了一下四周,說道:“應該有你們說的所謂陣法。”
談真人感慨說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在這里裝什么呢?難道覺得我們這些從朝天大陸出來的人不懂什么叫做演技嗎?”
話音方落,無數艷麗的光柱自四面八方射出,落在他的身上。
擦擦聲響里,談真人碎成了無數碎片。
那名生化人軍官的眼睛變得無比明亮,自然不是因為興奮,而是他在“真的”掃描四周的環境。
他沒能看到仙氣的殘留,也沒有看到任何生物標記殘留,這表明……剛才并沒有真實的生命在這里死去。
忽然,一粒極小的光點轟的一聲燃燒起來,瞬間蒸發了池子里的溫泉,讓那些咸水變成了彌漫的白霧。
霧汽里。
那名生化人軍官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形,然后片片剝落,露出里面的超強合金骨骼。
異變沒有就此結束。
那些合金表面出現無數道細密的裂縫。
啪的一聲輕響。
那名生化人軍官被震碎成了無數細小的顆粒,把整個洞府擊打的千瘡百孔,霧氣里隱隱有幾行數符閃現,然后消失。
又是啪的一聲輕響。
一雙常見的彈力鞋落在如灰般的塵埃上。
星球表面到處都是隕石坑,還有劇烈核爆留下的放射狀痕跡。
談真人站在一面殘破的旗子邊,望向夜空里那顆藍色的星球,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那里就是人類的家鄉嗎?
為何現在如此的單調而寂寞?
藍色的咸水里有很多甲殼類動物,綠色的山林里有很多軟體動物,但除此之外便再看不到任何事物。
原來對方早有準備,那景陽真人可就慘了……自己該往哪里躲呢?
他忽然感應到了些什么,望向宇宙深處。
那里有顆太陽。
太陽的表面有顆金色的星球飛過,極其微小,就像迸射出來的一粒火花。
談真人沉默看著那邊,寬廣的額頭反映著日光,分外明亮。
忽然,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魔方,用最快的速度解開,取出里面一個如玩具一般的小鐘,手指微屈,隨意一彈。
鐘聲悠悠。
祖星表面那粒光點開始暴燃。
與此同時,恒星里迸射出一道恐怖的火舌,瞬間將那顆金色的行星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