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那條沿溪而成的山道,柳十歲疾速前掠,如一道塵龍,只用了數十息的時間,便來到了那片蓮湖。
青山宗搬了幾座殿宇在這里,看著景致頗美,他自然毫無興趣,也沒有去求見廣元真人及南忘,而是直接找到了過南山。
過南山聽到他的要求,忍不住看了一眼顧寒,說道:“居然還讓你猜到了。”
顧寒讓人去劍舟上搬下了一捆竹子。
看著那捆竹子,柳十歲很是驚喜,對著顧寒認真行禮致謝。
這些竹子是當年他種在天光峰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他曾經的師父白如鏡也死在了劍獄里,那些竹子卻還在,而且老竹死了再生新竹,幾叢竹子已然快要變成一片竹海。
看著扛著那捆竹子離開的柳十歲,想著當年的那些時光,便是冷情如顧寒也不禁忍不住嘆了口氣。
柳十歲扛著竹子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了三千院,取出管城筆,從上面削下細枝,開始制作竹椅。不二劍在他的手腕上嗡嗡顫動起來,表示自己乃是世間最鋒利的仙劍——除了禪室里躺著的那個——你怎么用管城筆也不用自己?
“筆端更柔軟一些,不需要再次打磨。”柳十歲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手下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很多年前在那個小山村里,他見公子做過一次竹椅后,便再沒有忘記,手藝越來越好,便是連劍獄里的雪姬也對他的本事很是欣賞。沒用多長時間,一把嶄新的竹椅便做好了,與神末峰上經常看到的那把沒有任何區別。
卓如歲下意識里便要躺上去,看到趙臘月與柳十歲的目光才停下腳步,一臉無辜解釋道:“我就想替掌門試試躺感。”
柳十歲不理他,走進禪室把井九抱了起來,來到廊下,輕輕把他放到竹躺椅上。
雀娘看著他腳下裂開的地板,有些吃驚問道:“先生怎么變得這么重?”
卓如歲說道:“這說明他是真睡死過去了。”
元曲趕緊把他拉到一邊,說道:“晚上宵夜吃啥?”
井九靜靜躺在竹椅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
但他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體溫。
趙臘月與柳十歲站在竹椅兩邊,認真而專注地看著他的臉,沒有片刻移開。
從清晨到日暮,陽光的顏色與亮度改變了數次,井九的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
其間元曲小心翼翼地建議師父要不要試著也坐到竹椅上去,趙臘月居然采納了他的意見,然而井九還是沒有醒來。
卓如歲忽然說道:“不過掌門好像真的很喜歡躺在竹椅上,你們看他的神態是不是比先前更放松了些?”
雀娘與元曲看了兩眼,驚喜說道:“好像真是這樣,眉都沒有皺了。”
柳十歲聽著也很高興,只有趙臘月沉默不語,知道那不過是室內室外天光有差的原因。
井九沒有醒,但有了這張竹椅,他不需要再繼續與白早并排躺在榻上。
無論是起風的時候,還是落雨的時候,他都靜靜地躺在竹椅上,在廊下感受著這個天地。
又過了兩天,春意漸盡,暑意漸生,陽光變得熾熱無比,眾人知道井九不喜歡,便把他搬回了幽靜的禪室里。
天空里響起銀鈴清脆的聲音,眾人以為是南忘又來蹭火鍋、看井九,不料落下的卻是一道白光。
終于,這次是真的終于……阿大來了。
阿大落在竹椅上,警惕地望著圓窗外的西海劍神,渾身白毛豎起,就像是即將炸開的蒲公英,時刻準備著隨風而逃。
西來轉身望向那只白貓。
阿大輕輕的喵了一聲,表示你要與他打架等他醒來再說,我就算了。
西來沒想到這位傳說中的青山鎮守竟是如此怕死,微笑點頭。
阿大才懶得理會這是嘲笑還是禮貌,確定對方不會一劍殺了自己,才慢慢走到井九的懷里,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這畫面看著很美、很令人心情寧靜,就像夏天午后的皇宮里,一位睡著了的美麗貴妃抱著白貓在睡覺。
但對阿大來說,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式其實真的很無聊。
它有些想念自己曾經的佩飾、玩具、同伴,那個叫做寒蟬的奇特雪甲蟲。
忽然,它看到了窗外枝頭上的青鳥,眼睛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青鳥的眼神毫無波動,口吐人言道:“你試試。”
阿大與青鳥打過交道,知道對方是天寶真靈根本抓不住,心想你雖不會打架但又不會受傷,玩玩又怎么了?
暖和甚至微熱的天氣,幽暗而安靜的禪室,容易令人犯困,也容易令人懨懨。
阿大懨懨地想著,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白早的清麗的臉,眼睛再次亮起了起來,便想跳過去,忽又回頭看了眼門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了無生趣地趴在了毫無生氣的井九的身上。
門外支著一桌火鍋。
趙臘月與元曲、卓如歲、柳十歲又在吃火鍋,好在沒有打麻將。
當年上德峰吃火鍋、打麻將的風氣到了這一代只保留了前者。
現在的三千院仿佛變成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人們就有這樣的本事。
在遙遠的青山,平詠佳站在劍峰的崖壁上,聽著鐵鷹的聲音,想象著此時三千院的畫面,向往至極又難過至極,說道:“我也想吃火鍋,我也想去看師父您老人家,可是我不敢啊。”
西來抱著陰鳳的尸體離開湖畔,來到了廊下,看著理都不理自己,一個勁兒低頭吃火鍋的幾個人,說道:“我想不明白,景陽真人怎么會有你們這樣的傳人。”
從最開始元曲與卓如歲提著鐵壺、抱著火鍋來到這間庵堂開始,他一直在觀察這些神末峰的弟子。
卓如歲用筷子在紅湯里扒拉著,說道:“誰能想明白呢?”
元曲夾了一塊肥腸扔進嘴里嚼著,說道:“我也想不明白呢。”
趙臘月伸出筷子擋住卓如歲的筷子,沒有理會西來的問話。柳十歲放下筷子,擦干凈嘴,指著他懷里的陰鳳尸體說道:“前輩,我還是希望你能對我派鎮守尊敬些,雖然我打不過你。”
西來望向禪室里竹椅上的井九,說道:“我與他是一類人,所以我不理解他會做救世這般無聊的事。”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因為他已經有了答案。
西來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因為連三月,現在看來是你們所有人。”
趙臘月等人都放下了筷子們,望向了他。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我聽說過景陽真人的這句話。”
西來收回視線,看著他們說道:“你們也是他們的因果,包括外面的那些人,所以他才會是現在這樣的他。”
因果這種事情,有的可以試著推演計算,更多的時候根本無法算清楚,甚至有的甚至就連當事人自己都記不清楚。
比如卓如歲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年跟著井九修行時天地靈氣隨風而至的快活,卻早已忘了那份快活發生在一座雪山的峰頂,而在那座山下有一個名為玄天宗的小門派。
朝天大陸修行界有個很有趣的現象,越是出名的宗派名字越尋常低調,比如青山宗,比如中州派,再比如果成寺,而那些毫無底蘊的普通宗派卻往往有一個了不得的名字,比如三清派、通天教、玄天宗。
只不過玄天宗百余年前出現一位天賦極佳的人物叫做周云暮,竟是憑著自家的功法修到了元嬰期,其后為了再求突破閉關,把掌門傳給了弟子盧今,盧今的修行天賦也頗為不錯,師徒二人后來又有奇遇,百余年后竟都成了化神期的強者。
化神期便是破海初境,到了這等境界,便是在青山宗與中州派里也能成為長老級別的人物,對那些普通修行宗派來說,更是難以撼動的高山,故而玄天宗這些年逐漸發展壯大,成了豫北一帶頗有影響力的宗派。
地位越高、能力越強,責任自然越大,即便擔不起那些承任,關心的事情也要往高處走。
這個夏天玄天宗弟子們討論最多的當然是修行界發生的這些大事。
“你們是沒見到填海時的盛況,真是壯觀,現在只是有些擔心,如果冥部恢復實力,攻到地面怎么辦?”
“七百多年都沒有交戰過,何必擔心這些。”
“那是因為冥皇被關在鎮魔獄的緣故,現在誰能控制住冥界?”
“真是孤陋寡聞,難道你不知道新任冥皇是景陽真人的學生?青山宗不便說,但誰不知道?”
隨著時間的流逝,太平真人與白真人給朝天大陸帶來的動蕩漸漸平息,各處的入冥通道重新穩定下來,冥界那邊的災難也正在解決當中,只是令人們感到震驚不安的是,那些重新穩定下來的入冥通道失去了屏障,竟變得暢通無阻。
“原來如此!現在雪原也很平靜,真是難得的好日子。”
“太平真人與玄陰老祖、蕭皇帝……白真人都死了,當然太平。”
“我看不然,聽說冷山那邊有股勢力正在與昆侖派爭奪地底靈脈。”
“聽說那個領頭是百年前的玄陰宗少主,不明白為何掌門會要讓我們選擇無視,甚至……還暗中幫了對方幾次。”
“莫說我們,就連風刀教都在暗中幫那邊……現在看起來,昆侖派真的撐不了幾年了。”
“這些都是小事,誰知道大原城那邊如何了?難道青山宗就能一直忍下去?”
“夜哮大人最后擋了白真人的那道仙箓,聽說受了很重的傷。”
隨著這場波及整個朝天大陸的大戰,很多修行界的秘密都顯露了出來。
比如青山宗的隱峰、劍獄,還有那位如山般不可撼動的鎮守大人。
“待入冥通道全部穩定下來,只怕刀圣、齋主與禪子都要去大原城,朝天大陸好不容易才太平,怎能因為西海劍神歸來就前功盡棄?”
“關鍵是景陽真人還沒有醒,不然哪有這么多事。”
“景陽真人還沒有醒嗎?”
周云暮聽著晚輩們的議論聲,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轉身望向盧今問道:“真人還沒有醒?”
盧今說道:“聽說這次情形與朝歌城那次不同,連呼吸與心跳都沒有。”
周云暮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難道就是這次?”
盧今說道:“我無法確定。”
周云暮帶著盧今走到了洞府的最深處,解開極嚴密的幾道陣法,來到一幅畫像前,恭敬地磕了幾個頭。
那幅畫像上畫著一位白衣仙人,臉卻是空白的,不是因為沒有見過,而是世間并無筆墨能畫出那人的容顏。
周云暮取出一塊黑牌,遞到盧今身前。
盧今有些緊張,說道:“確認這次送過去?”
周云暮說道:“當年真人說,我們覺得該送回去的時候就送回去,我現在覺得就是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