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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章 推心置腹再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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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御花園之中,便只剩下李秘與大明皇帝,雖時值隆冬,然則園子里仍舊是花草奮然,爭奇斗艷。

  不過無論是李秘,還是朱翊鈞,都沒甚心情賞花,兩人相對而望,朱翊鈞沒了帝皇威嚴,便只剩下一身滄桑,滿臉疲乏,李秘也沒了如履薄冰,更像子侄后輩。

  “圣上累了……”李秘走到前頭來,沒有下跪,而是坐在了龍輦前頭的臺階上,時隔多年,他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朱翊鈞對此卻沒有任何的不悅,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朝李秘道:“這么些年了,你終于還是敢這么與我說話了……”

  是啊,李秘心中對朱翊鈞沒有任何不敬,但他畢竟不是封建社會的人,打從骨子里就討厭向朱翊鈞下跪。

  所以李秘也從沒有因為朱翊鈞不信任自己而感到不平,因為自己并沒有真誠地對待朱翊鈞。

  或許在大小事情上,李秘從不隱瞞,也甘于付出與犧牲,但他的眼中只有大明這個朝代,只有那些百姓,對朱翊鈞個人,并沒有太多的敬意。

  既然李秘并沒有做到絕對真誠,又如何能苛求朱翊鈞對自己絕對信任?

  然而就在今日,李秘終于還是放下了所有的偽裝,真誠地表達出了自己的姿態來。

  他是臣子,不假,但他卻不希望用卑躬屈膝的姿態來與朱翊鈞相處,這是他想要的特權,或者說,他一直想要跟朱翊鈞似朋友一般相處。

  或許朱翊鈞也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幕,哪怕再遲,起碼也終歸是來了。

  李秘沒有行禮,沒有一絲惶恐,只是感嘆他這個皇帝活得太累,就好像兩個老友在閑談一般。

  “此時該有酒。”朱翊鈞微微笑著,沒來由地說了這么一句。

  李秘也不扭頭,只是撫平了袍角,朝朱翊鈞道:“你的身子哪里還能喝酒,不如我讓長生入宮來,說不定……”

  朱翊鈞擺了擺手:“罷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開了,索長生固然是個圣手,但他的本事不在救人,而在于殺人,這個我心里早就清楚,這也是我一直沒讓他入宮的原因……”

  “或許你會覺著我太過小心,但此例一開,后宮那些個女人們,一個個召集些巫婆妖女,這宮闈之中也就不得消停了,可莫小看了這些女人,真要鬧騰起來,比外頭的戰場廝殺還要可怕……”

  “便是王恭妃和李敬妃這樣的,面兒上溫婉乖巧,實則……罷了,這宮里的事情,估摸著你也不想聽……”

  李秘也笑了:“圣上覺著我想聽的是甚么?”

  朱翊鈞從龍輦上坐了起來,李秘趕忙上前去扶,朱翊鈞挪到茶幾邊上,親自給李秘倒了一盞茶。

  琥珀色的茶水,翠綠的玉碗,溫熱適中,香氣撲鼻,李秘接過,嗅聞了茶香,輕抿一口,唇齒生香,余味無窮。

  “你想聽的不是都知道了么?人都說你李秘已經是大明第一神探,人人稱頌的青天,又如何能不知?”

  李秘輕嘆一聲道:“圣上不該燒正陽門的……那畢竟是宮城門面……”

  朱翊鈞呵呵一笑,卻是輕咳了起來,過得片刻才用茶水給壓了下來,朝李秘道。

  “我若不燒正陽門,你又豈會進宮來見我?我若不燒正陽門,又豈有名目讓你重歸朝堂?”

  李秘一直不明白,朱翊鈞火燒正陽門的動機,此時聽來,整個人都驚住了!

  在李秘看來,朱翊鈞從未真的信任自己,甚至認為朱翊鈞有意要將自己驅出朝堂,畢竟李秘的影響力太大,朱常洛又太弱,李秘留在朝堂,若朱常洛登基,便是君弱臣強的局面,于國家毫無利處。

  然而朱翊鈞此時坦白,竟是這等的內情,火燒正陽門,竟只是為了讓李秘有案子可查,因為涉及到宮城門面,試問誰比李秘更有資格來調查?

  至于聞香教,如今看來,只不過是朱翊鈞的棋子,為李秘重歸朝堂做一塊踏腳石罷了!

  李秘重歸朝堂,便調查清楚正陽門縱火案,將聞香教一網打盡,這樣的功績,足以讓李秘在朝堂重新立足,再也無人能撼動李秘的權威!

  可朱翊鈞這么做,無異于將帝國交托到了李秘的手中,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朱翊鈞自知時日無多,這是在托孤了!

  李秘遲遲沒有發聲,朱翊鈞反倒倍感溫暖,朝李秘道:“你也不需猜測,更不需忌憚這個問題,莫看我如今精神不錯,但我心里有數,這是回光返照,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終于從朱翊鈞口中聽到這個天大的事情,李秘心里也很是傷感,歷史上萬歷皇帝是大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十歲登基,做了四十八年的皇帝。

  可如今才萬歷三十六年,也就是說,朱翊鈞的壽命足足縮短了十二年!

  李秘心中除了傷感,未免沒有愧疚,因為自己從中攪局,許多歷史事件都被提前,也導致宮中出現了不少突發狀況,若不是這些突發狀況,朱翊鈞或許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所以在李秘看來,朱翊鈞失去的這十二年壽命,其實是他李秘硬生生給奪走的!

  朱翊鈞雖然不上朝,但并沒有不理正事,萬歷三大征取得了全面勝利,戰功無人能及,西方傳教士得到了認可,西學得以傳播,整個國家都變得活躍和開放。

  除此之外,大明朝的經濟處于世界領先地位,軍事與科技同樣如此,如今內憂外患都盡皆除去,文人們也開始追求個性解放,民間出現了不少反對封建禮教的書籍等等,資本主義萌芽正是最興盛的階段,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往最好的方向發展。

  李成梁雖然已經致仕,但建州女真已經被李秘斬斷爪子,拔掉了獠牙,熊廷弼等軍中青壯已經成長起來,整個遼東固若金湯。

  朝鮮對大明敬畏萬分,倭奴已經不成氣候,那些個所謂的西方無敵艦隊,想要搶奪澳門,讓大明朝一個知府就打退了。

  若照著歷史軌跡,此時本該是大明朝走下坡路的大轉折,然而因為李秘的出現,大明朝非但沒有走下坡路,反而成了霸主!

  雖說朱翊鈞并沒有對李秘言聽計從,甚至很多時候猜忌李秘,但從大局來看,朱翊鈞支持了神機新營,朱翊鈞同意了利瑪竇的傳教,朱翊鈞只是把李秘驅逐出朝堂,但李秘絕大部分的建議,他都支持并執行了下來。

  也正因此,大明帝國才有了此時的興盛面貌,若沒有朱翊鈞,或者說若朱翊鈞真的不信任李秘,根本就不會得到如今的一切。

  眼下連鄭貴妃和朱常洵都杳無音訊,生死不知,朝堂上的文官們雖說仍舊有黨爭,但并沒有達到禍亂朝政的地步,反而如同船艙里的鯰魚,有了這些鯰魚不斷鬧騰,整個船艙里的沙丁魚才能不斷逃跑,保持鮮活。

  只是朱翊鈞卻沒能看著這等大好局面持續下去,雖然朱翊鈞看得很開,但李秘心中卻很難過。

  見得李秘沉默,朱翊鈞終于還是問道:“你會回來輔佐沛兒么?他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你知道,他的性子太懦弱,若沒有你撐著門面,這尚好的局面,怕是要頹廢下去了。”

  李秘終于是濕潤了眼眶,因為他知道,正陽門對于皇帝而言,意味著甚么,他拖著病軀去燒正陽門,竟然只是為了讓李秘重歸朝堂,這份誠意,已經足夠了。

  “臣……臣定會盡心輔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只是我還有一件事要做,圣上能否再給我一些時間?”

  朱翊鈞笑了笑:“是你的孩兒要出生了吧?”

  他的面上充滿了慈祥,那花白的頭發,更顯蒼老,讓人心中不忍。

  李秘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這是其一,還有另一件需要去做,不過時間可能長一些,所以我希望在此期間,長生能入宮來照料圣上,若圣上答應,我便回來。”

  朱翊鈞點了點李秘:“這才是真的你啊……你若早對朕這般說話,也就平白少許多麻煩了……”

  李秘也笑了,他知道,朱翊鈞是同意了。

  “那臣先去辦差,圣上等我好消息!”

  這案子到了這個程度,也就沒有秘密可言,只消讓王森和聞香教出來當替死鬼,李秘就能名正言順地付出了。

  “我讓王安拘了王森,你出宮的時候帶走吧。”

  “還有,魏忠賢雖然心眼兒多,但確實是個會辦事的,這樁事都是我讓他去干的,你不要太苛責于他,我相信你的本事,若連一個閹貨都降不住,朕可就真的失望了……”

  “有時候啊,這些人跳啊跳的,朝堂才熱鬧,若朝堂死氣沉沉,這偌大山河也就日暮西山了……”

  李秘點頭道:“我明白的,魏忠賢不會是麻煩,圣上放心便是。”

  聽得李秘如此應承,朱翊鈞終于安心地點了點頭,朝李秘道:“先回去吧,明日上朝聽封,朕不會讓你再心寒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秘也就再不需顧忌甚么了,大著膽子抬起手來,想要捏一捏朱翊鈞的肩頭,可手伸到肩頭,卻縮了回來,斂了袍子,給朱翊鈞行了個躬身禮。

  朱翊鈞也好笑,搖了搖頭,看著李秘離開御花園,抬頭呼吸了一口,頓時覺得心胸開闊,魂兒仿佛都融入到了空氣之中,仿佛整個靈魂與帝國的山川河水都融為了一體那般。

  不過他心中也有些好奇,或者說期待,他想知道,李秘要去做的另一件事,到底是甚么。

  或許人就是這樣,有了期待,日子也就有了盼頭,或許能因此而活得更長久一些吧。

  他習慣地抬起頭來,暗處的陸家茅便出現在面前,低聲請示道:“爺想讓我去查李秘要做的那樁事?”

  朱翊鈞的手停在空中半響,終究還是放下,朝陸家茅道:“朕只是想讓你扶我回宮,僅此而已……”

  陸家茅微微一愕,而后過來扶住了朱翊鈞,忍了忍,終究還是說了句:“爺是個好皇帝……”

  朱翊鈞停了下來,眺望著遠方,喃喃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李秘或許也知道,但這天下人,能全都這般認為么?”

  陸家茅遲疑了片刻,而后才罵道:“寫史的都是烏龜忘八蛋!”

  朱翊鈞哈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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