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索長生,朱翊鈞是既升起了生機,卻又充滿著警惕,因為這根本就是在賭博。
雖然知道李秘能夠控制索長生,但自己的命終究捏在索長生手里,自己對索長生等人又做了這么多不好的事情,又如何讓朱翊鈞能放心?
不過索長生并沒有讓他失望,因為他并沒有動用蠱術,而是用了正經醫術,開出的方子也任由太醫院的御醫們合議,更是不經手任何藥物。
御醫們對他的房子也不敢評議,不過得出的結論是,即便沒有奇效,但也絕不會有毒害和不利,這也使得朱翊鈞感到非常的安心。
鄭貴妃和朱常洵整日里陪在身邊,朱翊鈞反倒對朱常洛有些冷淡,足見這幾年時間內,鄭貴妃母子也是獲得了朱翊鈞完全的信任。
李秘對此自是上心,只是面上也不能表現甚么,他眼下是左都御史,必須不偏不倚,決不能站邊,否則公事就無法開展。
索長生給朱翊鈞看了幾天之后,朱翊鈞果真精神好轉,甚至于能開口說話,整個后宮也是洋溢喜慶之氣,整座陰沉沉的皇城仿佛都活了過來一般。
李秘與陳矩私下里談過一回,雖說明面上無法取回內廠的掌控權,但值得慶幸的是,陳矩念著李秘對李敬妃的恩情,并沒有清洗內廠,內廠里頭仍舊是李秘的原班人馬,這也是個絕好的消息。
李秘畢竟有大理寺副署正的工作經驗,接手差事也不難,不過李秘卻沒有立刻風風火火展開工作,許多人提心吊膽,生怕李秘將官場翻個底朝天,然而李秘卻是安安靜靜。
李秘越是安靜,這些官員就越是沒底,因為看不透李秘,反而更是坐立難安。
也好在年假終于是到了,官員們避難一般回家過年,因為朱翊鈞身體好轉,過年的氛圍也非常的喜樂融洽。
秋冬丫頭獨自守著李秘的宅子,這幾年也是差點將眼睛給哭瞎了,不過李秘回來之后,一切也都好了起來。
李秘也不是見外的人,索長生等人自是一并住在宅子里,大家歡歡喜喜過了個大年。
這年節期間,免不得迎來送往,不少官員難得在家里吃上一口熱飯,年假里都是訪親走友,更多的是攀結上官,聯合同僚。
不少人也是壯著膽子來拜訪李秘,這大過年的也不好讓人吃了閉門羹,李秘也是來者不拒,不過送的禮卻是全都不收。
項穆和石崇圣等人打從李秘回京,就沒離開過李秘的宅子,自不需要李秘特別去拜訪,倒是有個人,李秘確實需要去給他拜年。
到了初四初五,李秘帶上簡單的禮物,攜著甄宓和張黃庭,到了沈鯉這邊來。
沈鯉從內閣被趕出來之后,也并沒有立即返回家鄉商丘,而是仍舊留在京城,因為朱庚遇到不決之事,總會偷偷找沈鯉來找法子。
沈鯉也是時刻關注著朝局,早知道李秘已經回來,不過他最是清楚其中關節,一直沒有去打擾李秘。
他畢竟是被趕出內閣的,若此時去找李秘,必然要給李秘惹來非議,他是不愿做這樣的事情的。
見得李秘帶著甄宓和張黃庭來拜年,沈鯉也是心頭溫暖,畢竟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人越老,便越是重情義。
沈鯉一家也是其樂融融,李秘到訪,那是歡歡喜喜,吃過飯之后,李秘便跟著沈鯉來到了書房,這才剛坐下,外頭門子便來報,說有人來給沈閣老拜年。
拜年這種事,最不好推脫,不過今日是李秘來拜年,沈鯉又豈能應付那些個閑雜人等,當即讓叮囑門子,一定要說些吉利話,好言好語,給了回禮,歡歡喜喜送人出去。
可誰知那門子出去之后很快就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李秘一看,也是樂了,這不正是葉向高么!
葉向高與沈鯉素來交往甚密,政見上也是相近,兩人本就是好友,而今次李秘舉薦葉向高入閣,也頗得沈鯉心水,三人相聚,自是歡喜。
葉向高也是過來投石問路的,畢竟入閣不同于其他官職,有沈鯉這個現成引路人,他又豈能浪費機會。
李秘今次過來拜年,也同樣如此,沈鯉的官場智慧,是他們最寶貴的財富,想要迎接年后的各種挑戰,沈鯉的經驗與指導,那是最不可或缺的。
李秘上任之后,之所以遲遲沒有放那新官的三把火,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等著年關,這些官員都放松警惕,這火頭燒起來才有效果。
而另一個原因,正是要等待沈鯉的意見。
沈鯉首先朝葉向高道:“進卿入閣之后,首要任務是提請清查戶部歷年借支銀兩,重點是運司的鹽課欠額,另外,光祿寺等司的額銀也必須清查,一句話,所有跟銀子有關的,你都必須提請清查。”
萬歷皇帝很看重錢財,沈鯉對葉向高的建議,可謂是抓準了萬歷皇帝的心思。
葉向高只要在財政上取得成績,就能夠得到萬歷皇帝的認可,入閣之后也就安穩了。
若萬歷皇帝都信不過葉向高,還談甚么往后的施政?
再者,只要伸手查銀,必然要揪出無數的貪官米蟲,那么李秘這個新任左都御史,就能夠插手進來,與葉向高強強聯合,兩個都是新官,三把火卻是一并燒起來,效果可就可想而知了!
“這朝廷里頭的事,說白了也就是平衡二字,與皇上而言,是恩威并施,于我等閣臣而言,則是張弛有度。”
“若太過強勢,逼迫太緊,勢必會讓官員群起而攻之,可若是太過放縱,又碌碌無為,所以在抓緊清查銀子的同時,必須在別的方面給官場一個找補……”
沈鯉如此說著,便是李秘都聽得入了迷,他雖然一生清正,但畢竟是閣臣,官場之道,于七十多歲的沈鯉而言,已然是信手拈來了。
“如何個找補法?”葉向高也是迫切地問道。
沈鯉看了看他,而后說道:“這就要李秘出場了。”
“我?”
李秘也疑惑起來:“我這新任左都御史眼下可真是放縱,都快碌碌無為了,能怎么找補?”
沈鯉也被李秘逗笑了。
“左都御史可不僅僅只是抓人,必要的時候,放人的效果會更好一些,放人之后再抓人,這就是最高明的手腕了。”
“放人?放誰?”李秘也終于是明白過來,原來沈鯉所謂的找補,就是讓李秘去放人,但想要放人,就必然要查清楚原委,若是無辜冤枉,自是要放的。
“你放了三個人,便足以找補官場上的怨怒了。”
葉向高聽到此處,也是豎起耳朵來,這可不是籠統的解惑,而是手把手地教導,幾乎是一口一口地喂養了!
“這三個人,一個是漕運總督李三才,一個是咸寧知縣滿朝薦,另外一個需要起復為官,乃是東林先生顧憲成。”
這個李三才和滿朝薦是甚么人,李秘是不清楚,但東林先生顧憲成的鼎鼎大名,李秘還是聽說過的,因為可以說,沒有顧憲成,就沒有后來的東林黨,顧憲成乃是東林書院的創辦人!
沈鯉所提出的這三個人,也著實古怪,一個是堂堂漕運總督,一個卻又只是個知縣,最后一個又是被罷黜,只能回鄉講學的先生,怎么就能夠把清查銀兩所造成的“公憤”給找不回來?
李秘看不清楚,葉向高卻心中有數!
也不待沈鯉解釋,葉向高已經苦笑連連了。
見得葉向高這等表情,李秘也是投來質疑的眸光。
葉向高便解釋道:“沈閣老高才,這確實是一方良劑,咱們之所以清查銀兩,往大了說,是為了充實國庫,往私心些說,是為了討好皇上。”
“而討好了皇上,代價卻是得罪滿朝文武,雖然有些怪異,仿似在說滿朝文武與皇上是對立的,但事實確實如此。”
“至于這三個人,看著八竿子打不著,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讓皇上給趕走或者抓起來的,而滿朝文武都在不斷諫言要放過這三人。”
“顧憲成創辦東林書院,聯合東林八君子,發起東林大會,制定東林會約,成為東林黨魁,宣揚政治,評議朝局,朝中官員很多已經是他的擁躉,奏請起復顧憲成的奏章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然而皇上卻全都留中不發。”
“至于李三才,他是因為上疏奏請補大臣、選科道官、起用棄臣等,才惹了皇上厭惡,廢棄諸臣哪一個不是皇上點的頭?李三才卻三番四次提請起用,皇上能高興?”
“李三才還說被廢棄諸臣,只是議論自己的意見而觸犯了當局,卻被罷斥,永不敘用,他們無逆于皇上,忠心耿耿,卻被人假借主怒之威以禁錮諸臣,又借口逆主之名以掩飾自己的過失。負國負君,莫此為甚!”
“李三才此言,是為鄒元標、星、顧憲成三人而發的,他上了奏疏之后,官員們又舊事重提,開始談論張居正的事情,情況日益嚴峻,皇上不抓他,如何能平息輿論?”
“至于滿朝薦,雖然只是個知縣,但鬧騰的都是大事,此人有才,但性格古怪,事跡也著實不少,今次被抓,也著實冤枉。”
“事情起因是陜西巡按余懋衡彈劾梁永走私貨物到京畿,梁永報復,雇傭伙夫,兩次下毒,想要害死余懋衡,咸寧知縣滿朝薦便抓了伙夫,要依法辦事。”
“梁永生怕自己被揭發,竟然帶兵沖擊縣衙,想要殺人滅口,可惜滿朝薦早有防備,他未能得逞,便開始暗養數百甲士,人人皆言梁永必反。”
“滿朝薦聽說此事,本著除暴安良的心思,出兵打擊,梁永卻寫了奏折,誣告滿朝薦打劫上供給朝廷和皇上的金銀貨物,皇上便把滿朝薦給抓了……”
“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抓了?”李秘也有些驚愕,沒想到朱翊鈞竟然做出這種昏聵之事來。
“因為梁永本是御馬監的監丞,后來又成了稅監,他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這些年來進貢給皇上的金銀財寶,數量多得連皇上都大吃一驚……”
李秘終于是明白,終歸到底,還是銀子和官場人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