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援朝抗倭之時,大明軍中便有“雙楊”并稱之說,不過“雙楊”能并稱,不過雙楊的地位卻是天差地別。
其中一楊,便是怒而殺俘的楊元,后來得虧了李秘幫著說話,才官復原職,而另一楊便是貪功妄為的楊展。
沒想到楊展竟然被發配到寬甸六堡這里當了守將,若不是李如梅談起,李秘還真不知道此人便是“雙楊”之一了。
按說楊展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給李如梅爭功,可從李如梅的態度來看,似乎非常鄙夷楊展,或許也正是因為李如梅能有這樣的覺悟,往后才能當上總兵官吧。
一個人的才能,決定你能爬多高,但一個人的品質,卻決定著你能走多遠,從這方面來看,楊展確實有才,但李如梅有德。
聽聞李如梅話中有話,李秘也趁機問道:“還有甚么是我需要知道的?”
李如梅看了看李秘,終究還是朝李秘道:“你知道我父親為何同意讓我跟著你走這一趟么?”
聽得李如梅如此反問,李秘也沉默了片刻。
其實他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李如梅是閑不住的人,這是不假,他在軍界也是戰功累累,聲名赫赫,這也不錯。
可除了天生的瘋子和變態,沒有人喜歡打仗,更沒有人喜歡出生入死。
今番進入女真部族的地界,是為了追殺張角和周瑜,危險性是毋庸置疑的。
而此二人與李如梅之間并無太多的利益牽扯,若說李如梅是為了國家大義,才以身犯險,也只是勉強說得過去罷了。
可臨行之前,李秘分明見到李如梅與家人訣別,那可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絕不像是過來玩耍的。
可李秘實在想不出李如梅跟著過來的理由,一時半會兒也只能暫時不去想。
眼下李如梅自己提起,李秘也老實搖了搖頭。
李如梅輕嘆一聲,朝李秘道:“是因為奴兒哈赤。”
“奴兒哈赤?跟他有什么關系?”李秘不由疑惑起來,李如梅的情緒有些低落,搖了搖頭,似乎從心底在否認著甚么。
“那些朝臣和百姓并沒有說錯,若沒有我父親,或許就沒有今日的奴兒哈赤……”
“他的部族只是建州左衛赫圖阿拉的小部族,生母在他十歲的時候去世了,繼母那拉氏對他又刻薄,他分不到甚么家產,便只能四處挖人參、摘榛子、撿蘑菇木耳和采松子來過活。”
“后來打了,便與弟弟舒爾哈齊等人到撫順關的馬市討生活,與蒙古人和漢人做生意,所以精通蒙古話和漢話,也讀了不少書,后來……后來我父親便收養了他……讓他當了貼身侍從,可以說奴兒哈赤這一身本事,都是我父親教導出來的……”
“李成梁收養過奴兒哈赤?”李秘也是吃驚不小,難怪李成梁說奴兒哈赤的翅膀硬了,只能打他屁股,原來竟是收養過奴兒哈赤!
如此一來,倒也可以解釋,為何李成梁對奴兒哈赤這般寬容了!
“是,父親鎮守遼東,說句大逆不道的,在東北地區,我李家是說一不二的,沒有哪個部落不來討好我父親,父親便利用部落間的矛盾,權衡制約,以控制局勢。”
“當時建州右衛指揮使王杲反叛,父親要剿匪,可王杲是大部落的酋長,很難追殺,于是奴兒哈赤便幫我父親找到了他的父親塔克世和祖父覺昌安,讓他們的部族當向導。”
“說起來或許你要鄙夷,王杲與覺昌安是親家,他是塔克世的岳父……”
“所以奴兒哈赤的父親和爺爺,給老帥帶路,讓大明的人殺掉了他自己的外祖父?”李秘對這段歷史是一點都不了解,此時聽來,心頭也是激蕩不已。
李如梅點了點頭,而后又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死的非但只有王杲,帶路的過程中,奴兒哈赤的父親和祖父,都讓明軍給誤殺了,畢竟部落的人,穿著打扮甚么的都一個樣,明軍分辨不清,戰斗又混亂……”
李秘也終于明白,難怪后來奴兒哈赤討明要將這個殺父大仇列入“七大恨”之中了。
“奴兒哈赤求我父親嚴懲兇手,可父親愛兵如子,并沒有馬上答應,派人去查實了之后才發現,其實是建州左衛圖倫城的城主尼堪外蘭買通了明兵,殺死了覺昌安和塔克世,想趁機吞并他們的部族。”
“尼堪外蘭的勢力很大,礙于穩定和大局,父親讓奴兒哈赤暫時保密,不要尋仇,父親答應他,一定會給他一個公道,給他報仇的機會。”
“可奴兒哈赤卻失去了耐心,公然揭露了內幕,逼我父親懲處尼堪外蘭,父親是個倔強又高傲的人,哪里受得了奴兒哈赤的逼迫,便當場拒絕了。”
“尼堪外蘭也不是個簡單人物,生怕奴兒哈赤四處抹黑他,便想殺掉奴兒哈赤,奪取奴兒哈赤的塔克世一族的領地,后來還是我母親偷偷放走了奴兒哈赤……”
“父親畢竟是賞識奴兒哈赤的,這件事也答應過奴兒哈赤,卻沒能讓他報仇,心中有愧,便將覺昌安和塔克世的家底,都派給了奴兒哈赤,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
“可仇恨的力量實在太強大,奴兒哈赤用父親和祖父留下的十三副甲胄騎兵,四處征伐,這十幾年來,竟然統一了建州女真各部,也不再理會尼堪外蘭,而是直接質問大明朝廷,為何要殺他的祖父和父親……”
“當時父親已經遭到彈劾,卸任在家養老,朝廷生怕奴兒哈赤造反,便歸還他祖父和父親的遺體,讓他以部落的儀式來安葬,還敕書三十道,賞馬三十匹,封龍虎將軍,給了都督指揮的敕書,算是安撫。”
“然而奴兒哈赤并不滿足于此,他仍舊不斷擴張,四處征戰,勢力也越來越大,非但是建州部,連扈倫部和長白部、東海部,全都被他收入囊中,甚至還開始征伐蒙古的察哈爾部和科爾沁部!”
“朝廷終于知道奴兒哈赤的狼子野心是如何都喂不飽的,否則又豈會讓我這七老八十的父親再度披掛上陣?”
“因為他們知道,能治住奴兒哈赤的,便只有我父親了!”
李秘沒想到奴兒哈赤與李成梁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大恩大仇,若果真如此,李成梁不想與奴兒哈赤打仗,意義就更加深沉了。
倒不是說他與奴兒哈赤之間感情有多深,或者視奴兒哈赤如己出之類的,而是這份恩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沉積,早已化解不開,若果真要打仗,奴兒哈赤必然要死拼,屆時遼東便不得安寧,數十年心血可都要毀于一旦了!
李秘也終于明白為何李如梅要跟著李秘走這一趟了!
奴兒哈赤是建州女真的精神領袖,更是強大的龍頭,想不開戰,又要解決問題,這份恩怨又如何都化解不開,絕不是言語開導勸慰所能解決的,那么剩下的法子便只有一個了!
“所以你父親讓你跟著來,是想趁我等追殺張角周瑜的空當,殺掉奴兒哈赤?”
李秘實在不愿意這么問,但事情說到這個節骨眼上,這樣的想法也是順理成章。
李秘并非仇視滿族人,后世民族大融合,偉大領袖甚至還提出了全球命運共同體,往后整個地球都是一家人,都是為了生存和發展,民族之間的偏見,那都是目光短淺的。
所以李秘也不會煽動民族仇恨之類的,對奴兒哈赤更沒有個人情感上的仇恨和鄙夷,只是如今局勢而言,想要保住大明長治久安,就決不能讓建州女真入關來,這是不爭的事實。
若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將大明朝的人遠遠甩進滅亡的塵埃與廢墟之中了。
建州女真等部族固然有追求生存和發展的權力,但大明朝的百姓何嘗沒有同等的權力,何嘗不需要抵御外敵,保家衛國?既然殺戮不可避免,又何必婦人之仁?
李如梅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只是朝李秘淡淡地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或許見到奴兒哈赤之后,便能知道了吧……”
聽聞此言,李秘也是輕嘆了一聲,想要殺掉奴兒哈赤,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奴兒哈赤如今羽翼漸豐,甚至大勢已成,所作所為已然與反叛沒甚么兩樣,只剩最后一塊遮羞布沒有撕掉罷了。
兩人如此說著,楊展也終于是從外頭回來了,身后的隨從端上熱騰騰的羊肉鍋,大壇的烈酒也是溫溫熱,對李秘來意卻又是絕口不提。
外頭的風雪還在肆虐,李秘和李如梅經過適才的話題,也是心思沉重,因為知道了楊展的過往,也談不上太多熱情,吃飯喝酒也就乏味了不少。
正當此時,外頭的衛兵卻是撞了進來,顫聲稟報道:“將軍,不好了,外頭來了數百韃子,求著要進來躲避風雪!”
明軍與這些部落勇士也是摩擦不斷,各有死傷,早已是水火不容,若只是做買賣,在六堡來來往往倒也正常,可如今六堡已經是必爭之地,對部落的人也就警惕了,更何況一下來個幾百,守軍哪里能不慌?
“好好說話!”楊展低喝一聲,那衛兵才站直了身子,可胸膛仍舊忍不住劇烈起伏。
“到底是幾百,給我說清楚!”楊展如此問著,那士兵也是咽了咽口水。
“風雪太大,也看得不甚清楚……估摸著該有三百左右……”
楊展顯然是不太滿意的,朝那衛兵道:“里頭都是些甚么人,是否帶了兵器,男女老弱都是如何個比例,這些都要談清楚,否則不準放進來一個!”
那衛兵也是趕忙應下,又要跑出去,楊展卻攔住:“慢著!”
衛兵又急忙停下來,卻聽得楊展冷肅地說道:“還有,以后別一口一個韃子蠻子,這些都是我大明的邊民,邊民,懂不懂!”
“是是是……”衛兵趕忙應下,匆匆離開,而李秘對楊展卻又有了全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