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咸福宮注定無眠,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都只是守在宮門外頭,貴不可言的鄭貴妃也同樣只能守著,王皇后等人也都緊張不已,雖然咸福宮的偏殿能夠休息,但皇帝不走,誰也不敢離開。
李秘對外頭的情況也不了解,他與陸濟守在內寢外間,早先是準備沸水給刀具消毒等,各種細節的問題,都需要他來操持,也是為了盡量避免感染。
雖然朱翊鈞已經有了六個兒子,但每一個兒女對于皇族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不過若是其他嬪妃,他或許還不至于這么緊張,今次生產的卻是他極其寵愛的李敬妃,他又如何能坐得住。
尤其是李敬妃還出現了難產,甚至還有中毒的跡象,這種種問題都讓情況變得更加的復雜。
古時生育便是一場冒險,若李敬妃保不住,后續帶來的麻煩只能無法收拾。
索長生和厄瑪奴耳進去已經有大半個小時了,李秘也一直在外頭詢問進展,最后還不得不進入內寢,從旁協助。
好在厄瑪奴耳的操作極其精細,又有李秘保駕護航,出血情況并沒有那么嚴重,加上索長生那千奇百怪的手段,李秘總算是放心下來。
眼看著已經切開,外頭的朱翊鈞卻是再也忍受不住,也無論皇后等人如何勸阻,從殿門外闖進來,到了外間,才停下來。
陸濟將大體情況說了一遍,朱翊鈞卻是如何都放不下心來,過得約莫一頓飯功夫,帷幕里頭卻是傳來“哇”一聲嬰啼!
這一聲嬰啼仿佛將整個夜晚都驅散,仿佛天上的星月突然大放光彩,點亮了所有的黑暗!
朱翊鈞雖然不是頭一次當爹,可從未如此近距離體會過這種感受,他竟呆立在了原地!
當王恭妃用純白的襁褓,包著那皺巴巴的嬰兒走出來之時,這個掌控著整個帝國生死的男人,竟然流下了淚水!
王恭妃生產朱常洛之時,朱翊鈞沒有在場,他甚至連王恭妃生下這個孩子都不想知道,也不想承認,若非王恭妃手里有他賜予的禮物,內起居注上又記載下來,加上李太后盼孫心切,他還真不想承認這個孩子的存在。
照著當時的規矩,皇帝寵信某個宮女之后,必須賜予一件禮物為證,也正是因此,王恭妃才在后來得了恭妃這個封號。
朱翊鈞此時從王恭妃手里接過那孩子,雖然是李敬妃的孩子,但他心中卻涌出對王恭妃和朱常洛的愧疚!
人性本善,朱翊鈞抱著這個一丁點的小嬰兒,心中所有的陰暗全都被驅散,他只是一個純潔的父親,不再是帝王,也不再有任何的憎惡,心中滿是喜樂,以及對王恭妃的愧疚。
雖然索長生和李秘等人處置得當,可王恭妃身上終究還是沾染了不少污穢之物,將嬰兒遞給皇帝之時,她還刻意避免,自己承受著所有的污穢,卻將純凈的孩兒交給了皇帝。
“恭喜萬歲,賀喜萬歲,是個小皇子!”王恭妃后退了一步,朝朱翊鈞道喜,而朱翊鈞的眸光終于從小皇子的身上移開,看著王恭妃的眸光也閃露出柔情來,朝她說了一句:“恭妃辛苦了。”
這么多年了,除了那次意外的臨幸,皇帝便再沒有召見過她,甚至朱常洛出生之時,朱翊鈞都不聞不問,一次臨幸并沒有讓他們成為夫妻,她連生育工具都算不上,即便后來封了恭妃,朱翊鈞也常常在“雨露均沾”原則下,到王恭妃宮里過夜的時間,都用在了鄭貴妃或者李敬妃宮里。
可如今,他終于意識到了王恭妃的存在,一句辛苦了,雖然永遠無法填補王恭妃這么多年來受到的委屈,但起碼是一種肯定,他承認了自己對王恭妃母子的虧欠!
王恭妃默默落淚,朱翊鈞也是心頭沉重,本想著說些甚么,李秘卻從里頭走出來,朝朱翊鈞道。
“皇上,敬妃娘娘醒了。”
李秘曾經說過,能保得母子雙全,朱翊鈞也是擔憂,如今聽說李敬妃醒了,更是歡喜不已!
李秘讓那些女官將房間里頭全部收拾停當,厄瑪奴耳本想用針線縫合,可索長生卻制止了他。
若是用針線縫合,往后必定要拆線,而此時李敬妃沉睡,又是緊要關頭,不避嫌也就罷了,真要等到李敬妃康復,想要拆線,就需要避諱,實在非常的麻煩。
好在索長生動用了自己的蠱蟲,這些蠱蟲是一只又一只近乎透明的大頭螞蟻,就好像剛剛孵化出來的水晶螞蟻一般。
這些大頭螞蟻往傷口上一咬,便能將傷口咬合,再難分開,從頭頸處掰斷,便是一針,聽索長生說,這螞蟻臨死能分泌一種酸液,足以止血,而且螞蟻頭能夠自動消解,融入到傷口之中,往后連傷疤都不會留下!
李秘也是相當震驚,這縫合可不僅僅是外部的縫合,還有內部的縫合,有了這大頭螞蟻,實在足以稱之為神鬼手段!
做完這些之后,李秘讓女官打掃干凈,連床單都換了,這才讓索長生喚醒了李敬妃。
朱翊鈞進來之后,見得李敬妃雖然仍舊虛弱,但非常的體面,而李秘和厄瑪奴耳索長生,領著幾個女官,遠遠站在床邊,根本沒有一絲的狼狽,朱翊鈞也覺得非常的滿意。
“皇上……妾身差點就見不著皇上了……”李敬妃雖然虛弱,但仍舊想坐起來,朱翊鈞趕忙將小皇子交給王恭妃,自己則走到床邊,坐到了李敬妃的身邊。
“三奴兒你胡說甚么,哥哥又豈會讓你有事!”
這皇帝和妃子之間也不是開口就文縐縐的皇上愛妃,李敬妃畢竟是朱翊鈞最寵愛的妃子之一,兩人之間稱呼昵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李敬妃聽得朱翊鈞如此叫喚,再看看滿臉疲憊的朱翊鈞,也是破涕為笑,待得二人溫存撫慰了片刻,李敬妃才朝朱翊鈞道。
“哥哥,今次三奴兒能活,全靠著這李秘公公,這可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你可得好好賞賜他才是,還有恭妃姐姐,人說患難見真情,往日里咱們也沒如何與恭妃姐姐往來,今夜卻全得她照顧……”
朱翊鈞也是哭笑不得,這整個過程他都親眼所見,自是清楚的,只是李敬妃以為李秘也是公公,倒是讓他想笑又不敢笑。
“三奴兒你好好歇息,這些事哪里需要你來操心,哥哥自有主張的,你放心好了。”
李敬妃聞言,也是滿意點頭,王恭妃此時卻將小皇子抱過來,朝朱翊鈞道。
“皇上,這新生兒需要與母親一并睡,吸收母親暖氣,往后才能健健康康無病無災……”
王恭妃到底是生養過的,朱翊鈞趕忙起身來,接過那小皇子,放在了李敬妃的懷里,那小嬰兒還無法睜眼,嘴巴蠕動著,睫毛很長,便仿佛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得意之作,朱翊鈞和李敬妃看著也是歡天喜地。
朱翊鈞心頭一動,朝李敬妃道:“三奴兒,這孩兒的名字還需要斟酌,眼下卻是需要取一個小名兒,這次你也是九死一生,我看還是你來取吧。”
李敬妃即便再受寵,可也不敢給小孩取名,即便是小名兒也是不成的,尋常人家都不敢,更何況還是帝王之家。
然而朱翊鈞卻一味堅持,其實也是在強調李敬妃為了生這孩兒所受到的苦難。
李敬妃看了看這房中眾人,又想了想,便朝朱翊鈞道:“奴家和這孩兒能活下來,全賴皇上天恩與李公公和恭妃姐姐的幫助,這孩兒不如叫念恩吧,讓他念著皇上與諸位的恩情,做個知恩圖報的人……”
朱翊鈞也是哭笑不得,因為念恩、沐恩、守恩之類的名兒,一般都是宮中太監的常用名字。
他到底是個心思深沉的人,堂堂皇子總不能用這樣的名字,但話一開口,也不能反口就否決,便想了個變通,朝李敬妃道。
“這孩兒是你生的,你也是吃盡了苦頭,叫念恩不如叫敬恩,知恩圖報固然好,也讓他懂得敬重,敬重生父生母之恩,敬重這些恩人。”
李敬妃也是歡喜,朝朱翊鈞道:“還是皇上想得好!”
兩人也是大喜,王恭妃卻是在一旁道:“皇上,敬妃娘娘剛剛蘇醒,需要歇息,這小皇子也餓了,皇上和幾位是不是先回去歇息……”
朱翊鈞也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朝那些女官道:“還不把乳娘叫進來!”
王恭妃卻趕忙勸道:“皇上,乳娘往后再用吧,這孩兒剛生出來,吃的是母親的奶水,往后才會聽母親的話……”
朱翊鈞也不曉得這些,聽王恭妃說得如此有道理,也是點頭道:“是是是,還是恭妃說的對!”
李敬妃一直稱呼王恭妃為姐姐,其實也是看恭妃年紀,論起封號,她是比王恭妃尊貴的。
可王恭妃并沒有僭越,從頭到尾一直稱她敬妃娘娘,而且王恭妃一直幽居冷宮,與人無爭,李敬妃也沒感受到任何威脅,此時便朝朱翊鈞道。
“今次多得恭妃姐姐照料,這孩子是恭妃姐姐看著生的,往后姐姐可得多到咸福宮來走動走動,畢竟你是第一個抱孩兒的人……”
李敬妃只是無心之語,說的是王恭妃是第一個抱起敬恩這孩子的,但朱翊鈞卻想到了別處,王恭妃非但是第一個抱起敬恩的,這整個后宮之中,第一個抱孩子的是王恭妃,她生了皇長子朱常洛!
越是如此,朱翊鈞對王恭妃的態度就越是轉變和改觀,此時便朝王恭妃道。
“是,三奴兒說的對,恭妃你今夜便留在這里吧,沛兒那邊我會派人去照顧的。”
王恭妃聽得沛兒兒子,也是心頭狂喜!
這原因也很簡單,給皇子取名是有嚴格程序的,朱常洛出生后,曾兩次擬名,行字是常,也就是說排到常字輩,大臣們提供的是“洞”、“濬”、“沛”等名字。
似“濬”、“沛”等名字,都比較高大上,符合皇帝名號,可朱翊鈞當時對這孩子并不上心,因為這孩子差點讓出丑,還讓李太后臭罵了一頓,所以就給他取了個最低調無為,甚至沒太多意義的“洛”字,但李太后對這長孫非常喜歡,私底下喜歡朱常沛這個名字,便時不時以“沛”兒做小名。
如今朱翊鈞這么說,心中豈非已經認可了朱常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