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云,嶺外音書斷,經冬復立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在外浪蕩這大好幾個月,張黃庭終于要回家了,心里頭難免也有些復雜。
李秘也知道,張黃庭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性格,與家庭教養是分不開關系的,不過分地說,張黃庭今日的性情,多數原因要歸咎于家庭教育與環境的影響。
若打小將他當成女兒來養,他的性情也未必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只是真要計較起來,卻也怪不得張家人。
畢竟古時禮法森嚴,父母也不能窺探兒女,再者,張黃庭早先也確實有著男兒特征,只是在成長的過程中,陰盛陽衰,女兒之身倒是西風壓倒東風,家人卻又無法察覺罷了。
許是李秘等人在石崇圣府上鬧騰的動靜太大,到得下午,張家便來人了。
過來接洽的也是老熟人了,時隔數月,再見謝纓絡,此女變得更加的沉穩與大氣。
不過見著張黃庭之后,她又變得親和柔善,仿佛鄰家姐姐一般言笑晏晏,李秘也是心知肚明,這謝纓絡心里對張黃庭始終有種超乎尋常的關切。
有了謝纓絡作陪,張黃庭的心思也定了下來,帶著呂崇寧和李秘,便回到了張家。
張家的莊園很大,眼下秋收已過,佃戶們在莊園里燒田屯肥,煙霧陣陣,加上細雨朦朧,真真讓人心胸開闊。
想來該是呂崇寧變得更加爺兒們了,張黃庭對這個姐夫也終于是冰釋前嫌,呂崇寧能夠得到張黃庭的認可,心里也非常的高興,一路上氣氛也就活躍起來。
李秘對張家一直很感興趣,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見識武林世家,在他看來,到底是非常新鮮的。
認真說起來,周瑜和吳惟忠今次能夠海上剿匪成功,歸根究底是得益于張素問的情報,可李秘卻中途截胡,張家最終沒能參與到剿匪行動之中,又失去了一次請求朝廷詔安的好機會。
想到這里,李秘到底是有些心虛的,不過張家畢竟是民間勢力,朝廷不放心,也是理所當然,也怪不得他李秘。
若他們貿然出手,破壞了官府的行動計劃,反倒要弄巧成拙,從這一角度來考慮,反倒是李秘幫了張家的忙了。
李秘也不去管這些,張黃庭連替他擋死都愿意,又豈會讓李秘在張家吃虧?
心里如此想著,一行人便來到了張家的聚義廳前,偌大一個大廳堂,懸著一塊匾,上書:“伏波”二字,倒也簡約大氣,李秘只覺得字跡眼熟,看了落款才知道,竟是戚繼光大將軍的手筆!
到得門前,一黑臉中年人堂堂正正地守著,朝張黃庭道:“少莊主你可回來了……”
而后又朝呂崇寧道:“呂姑爺安好。”
李秘也看得出來,此人對張黃庭是真的尊敬,可對呂崇寧卻有些懶散,想來也并不奇怪,這武林世家能對一個柔弱的窮酸秀才客客氣氣,那才叫怪事了。
張黃庭也笑了,朝那人道:“許久不見,崔二叔武功又是精進了。”
崔二叔也抱拳謙遜了兩句,這才朝李秘道:“這位貴客,莊里有規矩,煩請貴客解刀。”
這入鄉隨俗的,李秘也不好多問,便將腰間佩刀解了下來,交給了崔二叔,后者接過那柄長刀,掃到刀柄上的字,臉色頓時大變,雙手將長刀奉還給李秘,也是一改先前的輕慢。
“是在下魯莽,還望貴客諒解則個。”
李秘也知道,張家早先一直想加入戚家軍,雖然戚家軍里頭不少人都是張家舉薦,但為了避嫌,戚繼光大將軍到底是不敢將張家嫡系子弟納為己用。
不過從戚繼光大將軍親筆書了伏波二字,便能看出張家與戚家軍的淵源,崔二叔見得這柄戚家刀的反應,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秘倒也沒有接那刀,朝他笑道:“崔二叔不必如此的,這是莊里頭的規矩,入鄉隨俗,該如何便是如何,一來就壞規矩,這是惡客所為,在下也是省得的。”
李秘如此好說話,崔二叔也是笑了,張黃庭卻將刀塞給了李秘,朝他說道:“還給你就拿著,羅嗦!”
見得張黃庭那宜嗔宜喜的臉面,李秘也只好赧然一笑,將刀掛回了腰際,此時崔二叔卻朝張黃庭道。
“少莊主快進去吧,老莊主今日心情不好,少莊主說話忍著些……”
張黃庭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也沒再多說,便領著李秘和呂崇寧謝纓絡,走進了廳堂之中。
這首座之上,是個五十余歲的老爺子,穿著玄色道袍,一頭黑發扎起道髻,干凈整齊,沒有散落哪怕一根發絲,眉宇嚴厲,不怒自威,便是張家的家主張戩。
而左右是兩排交椅,想來是平日里議事的座次,只是此時并無其他人,只得個小廝伺立一旁,低眉順眼,有些戰兢。
“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張黃庭進得廳堂來,便跪了下去,而呂崇寧也躬身作揖道:“小婿見過老泰山。”
李秘見得這架勢,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站在謝纓絡身后。
不過讓李秘好奇的是,張戩對呂崇寧卻沒有太過苛求,朝呂崇寧道。
“崇寧啊,你到石府去,也是受委屈了,快起來吧。”
呂崇寧依言直起腰桿來,便默不作聲,對張戩也沒有格外的感恩,李秘也有些詫異,旁人都看不起呂崇寧,這秀才倒是不在意,張戩對他格外親和,這秀才卻又并不感念,這里頭到底有些甚么故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張戩又問起石崇圣府上的一些事情,呂崇寧也是一一作答,倒是張黃庭一直跪著不敢起來。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張戩才朝李秘道:“你便是李秘?”
李秘好歹是蘇州府吳縣陸墓巡檢,雖然只是從九品,但芝麻綠豆好歹也是官,這官與民有著嚴格分界,社會等級森嚴,這張戩雖然掌控偌大勢力,但明面上也太過輕慢。
不過李秘并不是計較這些的人,他今次不是來公干,是以私人身份來拜訪,也就不好說些甚么,但心中對這個張戩,到底是有些想法的。
戚繼光之所以遲遲沒有收編張家勢力,或許正是因為張家匪氣太重了吧。
拋開心里頭這些想法,李秘也抱拳道:“是,李秘見過莊主。”
張戩有些肆無忌憚地掃視了李秘上下,而后目光定格在了李秘的腰刀之上。
“你……你這柄刀……”
李秘只是微微一笑,將刀解下來,朝張戩道:“在下也是因緣際會,得拜入師父名下,傳了這柄刀下來……”
李秘將刀順手遞給了張黃庭,后者還有些愕然,李秘卻說道:“勞煩了。”
李秘畢竟是客人,外頭都有解刀的規矩,就是為了保證莊主的安全,李秘自然不好親自獻刀,而在場當中,由謝纓絡代為呈獻是不錯的,但李秘卻想趁機幫張黃庭一把。
張黃庭自然曉得李秘的心思,此時也是心中一暖,抬頭看向父親,張戩才沒好氣地朝他說道:“起來吧。”
張黃庭這才起來,接過李秘的刀,奉上與父親大人。
張戩仔細端詳摩挲這柄戚家刀,那威嚴的神色也有所緩解,仿佛沉浸在了某些回憶之中那般,過得許久才有些戀戀不舍地將刀交給了張黃庭。
張黃庭把刀還給李秘之后,還想著繼續跪著,李秘卻悄悄拉了他一把,讓他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原來你真的拜在了吳惟忠的門下,早先聽崇寧說過,能夠偵破案子,抓住淺草薰這女賊,全賴你的功勞,是我張家欠你一份人情。”
張戩如此說著,李秘也不敢當,正要謙遜,張戩卻話鋒一轉道。
“不過我家素問拼死想要傳遞的情報,卻也同樣被你中途劫走,雖然官府成功剿滅了倭寇,但我張家卻沒能手刃仇敵,更無法出海剿匪,這卻同樣要著落到你李秘的頭上!”
張戩這么一怒,李秘也是早有所料的,心說他到底還是在這件事上遷怒于己了。
李秘本想辯駁,但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下來,張戩見得李秘沒有開口,反倒要問。
“你沒有甚么要說的么?”
李秘搖頭苦笑,朝張戩道:“這是是非非也說不清楚,莊主既然這般認為,便是我如何辯駁,到了莊主這廂,也不過是強詞奪理罷了,又何必多說。”
張戩冷哼一聲道:“你倒還有自知之明,雖然我與吳惟忠有舊情,你是他弟子,便是我的晚生后輩,但凡事都有規矩,一碼歸一碼,你的胡作非為,讓我張家蒙受損失,這是不爭的事實,這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秘一直忍著這老兒,畢竟這里是張家地盤,他也早早便看得出來,張戩是個剛愎自用,極其武斷,說一不二的人,張黃庭只怕就是在如此強大的父權壓迫之下,心理才會出現問題的。
然而李秘也非常清楚,以為忍讓也不是辦法,因為對方會將你的大度容忍當成軟弱可欺,真要爭執起來,忍讓就會變成妥協了。
所以李秘也皺了眉頭,朝張戩道:“莊主意欲如何?”
張戩也冷笑了一聲,朝李秘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人之常理,你害我張家蒙受損失,自然是要賠償的。”
李秘也沒想到,頗有武林巨擘姿態的張戩,竟然會展現出錙銖必較的市儈模樣來,難免腹誹,便問道:“莊主想要在下如何賠償?”
張戩前傾身子,逼視著李秘,而后冷聲道:“那淺草薰還關押在應天府大牢,你去把她殺了,咱們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淺草薰確實還關在應天府大牢之中,只是想讓李秘殺她,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若我不答應呢?”李秘如此回問道。
而張戩聽得李秘這句話,臉色便陰沉了下來,朝李秘道:“不答應也簡單,我張家本該借著這次剿匪得以扶正,如今卻讓你毀了,你若不想殺淺草薰,便給老夫謀個官吧,老夫要求也不高,一個指揮僉事就夠了!”
這張戩終究還是露出了狐貍尾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