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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何處聽來解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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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秘今番總算是見識到甚么才叫大排場了。

  在南京禮部的主持下,以應天府的力量為主,沿途各地官府也紛紛增派人手,就為了迎接凱旋班師這樁事,各種儀仗以及官吏等等,已經接近兩千人!

  兩千人聽起來或許不多,可行走在官道上,塵頭飛揚,頭上始終籠罩著一團塵云,那場面可就壯觀了。

  每日里安扎下來,無論朝廷大員還是小吏走卒,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李秘也終于明白何為風塵仆仆,為何古人喜歡舉行接風洗塵宴了。

  因為隊伍里都是大官人,李秘偶有機會能夠參與其中,也是以參謀幕僚的身份,而非吳縣總捕,畢竟這捕快的身份實在拿不出手。

  無論是張孫繩還是王弘誨,都刻意不去提李秘的捕快出身,甚至不讓他穿捕快的公服,若是讓其他人知曉李秘只是個捕快,估摸著他的話也就不可信了。

  當然了,禮節上的事情,李秘是不清楚的,也不摻和,張孫繩和王弘誨等人之所以召見李秘,幾乎都是為了探問那個傳說中的周瑜周公瑾。

  李秘不可能將周瑜是王佐,是群英會的秘密說出去,所以也只能將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與眾人知曉,反正蘇州府已經傳開,他們到了蘇州府之后,必定有所耳聞,到時候若有出入,難免要責怪李秘。

  而讓李秘唯一感到有些不太暢快的,就是王世貞這個大鴻儒也跟著來了。

  作為學者型的大官人,王世貞博古通今,在禮儀方面也頗有研究,畢竟是南京方面的官員,自然要出一份力。

  再者,他也曾經擔任過應天府尹,而且在任之時獲得了不錯的口碑和聲譽,在政務上有著豐富經驗,足以給張孫繩一些頗具價值的建議和意見。

  他在文壇上的聲望和地位實在太高,王弘誨和張孫繩也不敢冷落了這位兵部侍郎,因為朝廷方面已經放出風聲,很快就會拔王世貞為刑部尚書了。

  李秘也實在好奇,為何王世貞總是看他不順眼,對他冷言冷語,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日與王弘誨張孫繩說完事情之后,待得王世貞離開了,三人閑談起來,李秘便小意地問起。

  王弘誨也是苦笑著搖頭,朝李秘道:“王元美不是看你不起,而是看你不見。”

  李秘不由訝異:“甚么意思?”

  “元美早兩年生了重病,左眼已經看不見,如今已經六十幾歲,右眼也只剩一絲目力,模糊不清,自是看你不見的……”

  李秘不由恍然,難怪王世貞的身邊甚么時候都陪伴著一個小女孩子。

  他本以為王世貞是風流雅士的做派,走到哪里都要一個小丫頭攙扶著,誰知道這小丫頭竟是為了給他導盲!

  李秘也算是心思細膩之人,可便是他李秘,都不曾看出這一點來,這王世貞也是掩蓋得太好了!

  “既然雙目失明,為何不致仕養老?”李秘不由疑惑起來。

  王弘誨卻搖了搖頭道:“你是有所不知,元美已經請乞骸骨三五次了,只是陛下不允,他也只能這么耗下去了。”

  李秘心中也有些蒼涼,想著這么衰弱的一個老人,竟然還在官場上不得歸養,也難怪王世貞心中怨懟了。

  “既是看我不見,為何又如此厭惡我?”李秘始終放不下這個心結來,畢竟他自認對王世貞還算是恭敬的。

  王世貞想來也不是護短之人,王士肅是甚么樣一個做派,他這個做父親的是心知肚明的,不太可能因為王士肅而厭惡李秘。

  王弘誨看了看李秘,想了想,到底還是朝李秘解惑道。

  “元美雖然看不見你,卻聽說過你啊,他厭惡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腰間那柄刀!”

  “他與戚將軍有過節?”李秘也不由訝異,沒想到王世貞對自己的成見,竟然來自于這柄戚家刀!

  要知道,這柄戚家刀每次總能給李秘帶來意外之喜,無論朝野,無論文官還是武將,亦或是綠林豪俠,但凡見得這柄刀,對李秘總生出三五分好感與親近來。

  王弘誨顯然也是準備徹底說開,此時朝李秘道。

  “元美與戚繼光將軍非但無冤無仇,還有著一段交往的佳話,又何來過節,只怕是睹物思人,加上自己已經是風中殘燭,故而不想看到你罷了。”

  “一段佳話?”

  “正是。”

  王弘誨說到此處,便看向了張孫繩,朝后者問道:“彼時張府尹估摸著還在云南,不知可曾聽聞?”

  張孫繩呵呵一笑道:“自是聽說過的。”

  張孫繩笑著答應,而后朝李秘說道。

  “傳說戚將軍逐賊寇至閩南海上,夜間見得紅光滿天,起于波際,便使善沒者探之,卻是得了一古鐵錨,重達二百斤,純綠透瑩,將軍素有中散之技,故合閩中鐵絲煉之,凡百余火,以其半為刀八,又重煉其半百余火,得劍三,俱作青色,爛爛射眼,一以自佩,一則贈予了王元美。”

  “元美以十首絕句為謝,揮筆便就,文不加點,酒間歌之,曰,此劍當鏗然和我矣……”

  李秘也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么樣一個典故,一個是武將中的大英雄,一個是文官里的大文豪,竟還有這樣的一段交情。

  戚繼光將軍晚年凄涼,郁郁而終,王世貞想來也是心灰意冷,幾次三番求辭不得,聽說李秘帶著戚家刀,又知曉這柄刀的來歷,難免生出一些懷舊情緒來,自然也就不待見李秘了。

  李秘這柄刀乃是戚的戰刀,而戚繼光將軍煉就寶刀有八,這柄乃是其中牛首,與戚繼光贈予王世貞那柄寶劍,是同根同源,也同樣出自于戚繼光之手,也就難怪王世貞生怕睹物思人,不愿接近李秘了。

  許是李秘在門房抄了詩,讓王世貞想起自己醉酒之后,揮灑十絕以贈英雄,往事如潮水般吞沒,李秘便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李秘還在想著,張孫繩卻已經將王世貞那十首絕句里頭的經典,給吟了出來。

  “暫脫將軍鐵裲襠,轆轤垂首匣無光。十年俠血沾猶暖,不試燕然頂上霜。”

  王弘誨也發了騷,想了想,又接上了一首:“永夜清鉛淚自流,不從飛將取封侯。由來龍蹻山人曉,踏上瑤京十二樓。”

  張孫繩不甘示弱,又接著念道:“曾向滄海剸怒鯨,酒闌分手贈書生。芙蓉澁盡魚鱗老,總為人間事漸平。”

  兩人是你來我往,竟然將王世貞當年的十首絕句,全都背誦了出來,由此可見,王世貞這大文豪乃是實至名歸,便是王弘誨這樣的大儒,對王世貞的作品也都是耳熟能詳爛熟于心了!

  李秘聽不太懂這些詩句的意思,但總覺得聽完之后,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離了張孫繩與王弘誨之后,他到底還是來到了王世貞的住處,遲疑了一陣,還是輕輕敲了敲門。

  給王世貞導盲的小丫頭來開門,李秘便朝她說道:“小妹妹,勞煩通稟一聲,就說小人兒李秘,來求見王司馬。”

  那丫頭緊皺著眉頭,想來并不希望有人打擾王世貞,朝李秘道:“我家老爺就要午睡了,你還是走吧。”

  李秘也知道強求不來,便朝小丫頭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敢打擾了。”

  李秘言畢,稍稍抱拳,就要離開,然而房間里卻傳來王世貞的聲音。

  “進來吧。”

  那小丫頭聽得如此,難免要瞪李秘一眼,想來內心也在怪李秘多事,打攪了王世貞的小憩。

  李秘朝小丫頭歉意一笑,便走進了房中來。

  這房間的窗戶只是開了一半,畢竟外頭秋風起,有些微涼,王世貞已經是老人家,受不得這寒氣。

  “你出去備茶,我跟李總捕坐一會兒。”王世貞如此吩咐,那小丫頭也就老實退了出去。

  李秘走到前頭來,王世貞正坐在書桌邊上,執筆寫著甚么,若是往常,李秘是不敢去窺視的,可眼下知道王世貞其實早已失明,便大著膽子掃了一眼。

  那紙上紛亂,也分辨不出字跡來,正如王世貞眼下的心態情緒一般吧。

  李秘也難免感慨,似他這等大文豪,早該知命安樂,可他卻心亂如麻,憂心匆匆,無法頤養天年。

  李秘也不好開口,只是坐在對面,陪著這個老人家。

  王世貞輕輕擱筆,看著李秘,此時李秘才發現,他的眼睛里頭有一層淡淡的白翳,果真是失明了。

  “你該知道規矩,來老夫這里,可帶了詩詞?”王世貞有些莫名其妙地如此說著。

  李秘微微一愕,但也是笑了,因為他知道,這是王世貞在調侃他登門拜訪的事情。

  于是李秘便答道:“自是帶了的。”

  王世貞也微微一笑,李秘想了想,便吟道:“虎丘山頭夜泊舟,青鋒相為割離愁。吳王墓里三千劍,白虎于今不敢游!”

  這首詩自然不是李秘自己作的,而是適才王弘誨與張孫繩背出來的,也是十首絕句里,李秘最喜歡的一首,豪氣干云,印象極其深刻,李秘當場便背了下來。

  王世貞聽得此詩,只是搖頭輕嘆,仿佛想到了年輕時候做過的一件傻事一般,這一刻,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淡然和放松,仿佛卸下來所有的偽裝與防備,這一刻,他終于是個老人,也只是個等死的老人,而不是求乞骸骨卻不得的官員,更不是盛名所累的舉世大文豪。

  他笑得很自在,仿佛靈魂從未如此自由過,而后朝李秘道:“你寫的?”

  李秘哈哈一笑:“也是抄的。”

  王世貞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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