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傷筋動骨,世界亟待整殤,各朝動員,亦有悲事。
東州天下縞素,贏都皇宮皆白,滿朝文武祭天跪拜,拜東州大帝之去,拜天下萬民之亡。
幽幽鐘鳴不絕,香蠟紙錢焚燒,殘屑飛天而起,于風中搖曳。
“一拜!”
國師大吼,四下結拜,三拜結束后,開始哭喪。
一時間哀嚎一片,辜雀和韓秋并肩而立,大步走進。
滿朝皆拜,呼聲不斷,辜雀大手一揮,壓住周遭聲音,和韓秋對視一眼,朝前敬香。
望著大鼎青煙寥寥,卷動云空,模糊世界,像是把一個時代漸漸掩蓋。
是啊,自己這一輩人改變了整個世界,站在歷史舞臺上足足兩百年,也終于要漸漸落幕了,就從這贏風之死開始。
真正能走到最后的人,必須要超越時代,贏風和蕭骨等人站在了時代的最巔峰,但他們始終無法超越。
但真正能超越時代的又有幾人呢?贏霸那一代,也只有軒轅闊和蓋幽兩人,辜雀這一代稍微多了些,但也只是辜雀、輕靈、韓秋、溯雪、媚君這幾人。
不,還有查爾斯和天眼虎,當然義勇和王頂天也算。
無論如何,辜雀的心情難免感慨,深深鞠躬三次,一杯薄酒相送,其他已無多話。
“走吧,還有一場呢!”
韓秋拉著辜雀的手,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趕往玄州楚都。
站在楚都城外,低頭一看,只見楚河已然干涸,被碎石填滿而斷流。
他填滿的,又何止是楚河?
辜雀閉上了眼,似乎又感受到了當年那凄凄寒風和蒼龍嘶吼,殺龍的少年長大了,表白的魔女已然嫁給自己上百年。
五行之海的威脅消失了,滄海桑田,變幻無窮,歷史的車輪碾過大地,物是人非事事休,繼續活著的人,需要承受的東西很多。
真正的強者是孤獨的。
辜雀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真正的強者必然超脫時代,而超脫時代則意味著,一切見證你成長的人和東西都將死亡或湮滅。
所以強者從來神秘,因為和他同時代出生的人早已死絕。
蕭骨是玄州的魂,依舊是萬民哀嚎,辜雀趕往,鞠躬三次,薄酒一杯。
出來之后臉色更加平靜,目光更加深邃,見證同輩的死亡是一種超脫。
人到最后會慢慢變得古井無波,強者也大多冷漠無情,便是緣由于此,因為他們見過了太多死亡。
永遠年輕,永遠熱血,這句話聽起來實在讓人作嘔,因為辜雀認為這太矯情。
只是沒想到,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這句話原來的確可以感動到人。
和韓秋一起去了一趟黃州,黃麟躺在龍床上奄奄一息,據說是近日安撫萬民,操勞過度,引發了舊傷。
靈丹妙藥用了個便,終究還是撐不住了,辜雀看得出來,他的命數只有幾天了。
兩人安安靜靜說了幾句,黃麟一直在咳血,最終抓住辜雀的手,喃喃道:“我黃州男兒從來不懼死亡,但我們不能服輸,生命和尊嚴,我們永遠會選擇尊嚴。你一定要帶著他們出去,去到更廣闊的世界,哪怕死亡!哪怕只剩下一個人!他也會開枝散葉,在那宇宙之間。”
“只可惜,我無法去見證那樣的浩茫,無法看到最后的曙光。”
他老淚縱橫,最終還是逃不過命運的制裁。
辜雀嘆了口氣,看著廣闊的黃土地,一時之間心情低落。
這寂寥而貧瘠的土地啊,孕育了多少偉大的靈魂和不屈的意志,它會延續下去,或許真的會有一天,在那宇宙中開出最絢爛的花。也會有人知道,有一片黃土地一直被夕陽照耀,那是英雄誕生的地方。
冷缺依舊年輕,他已然是神階高手,二百多年的命數對于他來說,還不到一半。
見到辜雀,兩人也是一片唏噓,當年在獄中相識,如今兩百年已過,命運的軌跡早已飄離。
酒一直在喝,冷缺臉色漲紅,沉聲道:“她走了快三十年了,我的心也像是空了,孩子不爭氣,武功也不好,死的比他娘更早。如今天下大亂,國破城碎,人活著,也不知道為了個什么。”
辜雀理解冷缺的感受,理解他此刻的孤獨。
他緩緩道:“別再把自己當做世俗之人了,離開吧!你已經是神階了,不再屬于黃州了,留下只會看到一個個生命的老去和死亡,倒不如去和天眼虎他們做個伴,喝喝酒。”
“不需要了。”
冷缺笑道:“我現在也沒有修煉了,任憑命數消亡吧,追求武道的意義?追求更高層次的力量?我不想了,也沒了年輕時候那個雄心壯志了。”
“我只希望在這里為銀紗守靈,最后和她埋在一起,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辜雀勉強一笑,也不必再說什么了,緩緩離開了黃州。
他無法左右、也沒必要去干涉冷缺的選擇,他看得出冷缺的心已經死了,只是不知道是死于喪子還是喪妻。
強者有強者的悲涼,辜雀只能慶幸,慶幸媚君和韓秋她們一直很努力在修煉,她們的境界一直在提升,有屬于自己的進步空間。
否則,自己恐怕也會是冷缺這樣的下場。
地州南部,萬里大峽谷已然沒了當年的模樣,坍塌的大地最終還是填滿了它,再也找不到當年渴飲鮮血、痛殺魔獸的痕跡,只是當初和韓秋溯雪在這里共渡生死的記憶,卻從來未曾忘記。
一腔熱血戰輪回,銅棺砸破萬重印,記憶猶在,便也只是在了。
巨鹿山已然淪為了碎石堆,韓秋抓來一塊巨石,刻出幾個大字。
長風吹啊,她的長發也在飄舞,輕輕道:“一戰驚天,黎叔的墳墓也找不到了,唯有刻下此碑,再作祭奠。”
她看著四周,喃喃道:“記得小時候這里的銀杏樹很美,我總是喜歡穿著好看的長裙來這里舞劍,黎叔總是會督促我,讓我覺得倍加辛苦。”
“父母慘死,我徹底改變,也無法再去體會銀杏樹的爛漫,想不到如今,連銀杏也找不到了。”
“黎叔一生都在為我付出,擔當著師傅、父親、奴仆三重角色,甚至連死,也是為我而死。我對不住他,卻也沒了辦法挽回。”
她回頭看向辜雀,嘆聲道:“父母死后,我便陷入了無盡的孤獨,在遇到你之后,這種感覺好了很多,因為我覺得你很有趣味,性格也和我相近。”
“我這種人,想要去幫一個人,又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想,便做了。”
“韓家沒了,以后也不會再有韓家人了,我嫁給了你,以后的子嗣也當然跟你姓了。事實上,總的來說,我至少有了依靠。”
她緩緩靠在了辜雀的肩頭,低聲道:“原來這就是有依靠的感覺,很踏實,不需要時時刻刻想著被算計。”
辜雀抱住她,道:“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更要向前,生命承載的東西如果太多,難免會疲倦,事實上我們應該學會放空自己。”
“所謂的生命,不過是意識的客觀體現罷了,活得輕松自在,才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很多人用盡全力,費盡心機去思考本源之道,去思考何為返璞歸真,事實上他們一開始就注定無法領悟,這種東西本就是自然而然的。”
韓秋輕輕一笑,紅痣飛揚,眼中明亮一片,道:“我從來不是悲觀之人,只是死的人多了些罷了。走吧,回我們中州,神雀城需要你。”
“我們”二字讓辜雀趕到溫暖,他們極速來到神雀城上空,低頭一看,只見這里正忙碌不堪,并沒有其他州那般散發著悲愴的氣息,反而熱鬧非凡。
一個個罪獸和一個個百姓添磚加瓦,搞建設,蓋房屋,修大街,干得如火如荼,汗水滿臉。
“不行不行,這樣修出來不好看,不要方形!要圓形!”
“嗨呀你們這群廢柴,除了力氣就沒腦子嗎?藝術,藝術懂不懂?那樣建出來的東西哪有靈魂!”
老院長跳腳直罵,口水橫飛,看到身旁的白衣女子后,又連忙縮了縮頭。
碧水仙子冷冷道:“死老頭真是沉不住氣,罪獸的智慧本就不高,人家替你干活兒已經不錯了,你還要怎么樣?”
尹老頭傲然道:“嘿,老子好歹也是中州的元老級人物,中州帝王之師,指揮一下罪獸怎么了?”
“呸!就你這不合格的院長,還好意思說是人家辜雀師傅?你要不要臉?要我說,我才是他的師傅才對,畢竟當年他和我神女宮的圣女......”
說到這里,碧水仙子聲音忽然頓住,臉色頓時紅了起來,低聲道:“辜雀......”
辜雀看著前方,笑道:“中州學院又開始修建了?”
尹老頭道:“什么狗屁中州學院?小子,這是大陸神魔武道學院,天下最高學府!你還不知道你的神雀城乃是天下最受歡迎的城市?”
辜雀微微一愣。
而碧水仙子道:“這里是文化的碰撞地帶,人們也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其他種族的影響,那些個罪獸見慣了死亡,很快便走了出來,也讓百姓變得更加堅強,所以這里幾天前就開始了大范圍的災后重建。”
辜雀由衷的笑了起來,道:“這里是我的家,我為他們感到自豪。”
“辜雀,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另外一個聲音忽然傳來,辜雀回頭,頓時看到了一個白發老嫗。
她已然蒼老不堪,但辜雀依舊認出了她。
她輕輕道:“我想見見我的徒兒,我......”
她已然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辜雀的眼眶也有些發紅。
他連忙過去扶住碧云仙子,低聲道:“師尊,冰洛已經醒來,她回來了,等她恢復,我一定帶她來看你。”
她們師徒當年親如母女,如今已然分別兩百多年,辜雀自然要滿足碧云仙子的冤枉。
他看向四周,心中忽然一陣暢快。
世界破碎不堪,劫難重重,但一切依舊在崛起,在復蘇。
這個世界之所以能走到今日,正是因為有一股永遠不屈服的意志,永遠向著光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