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來,自己做過乞丐,做過隱士種過地,當過小販擺過攤,也曾應征入伍當過兵,上過戰場殺過敵。
只是人老了,很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種地需要技巧,需要經驗,什么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都是胡扯。
當兵呢,老了自然是要被刷下來的,哪怕自己有能力殺人,也不想再參與了。
擺攤呢,這個社會又太復雜,受人欺負難免,日子舉步維艱。..
最光鮮的也就是說書了,活計輕松,受人尊敬,自己也有很多故事。
總的來說,一帆風順,這幾年也算是安定了下來。
房子當然是買不起,但租了一個小院,養養花草,逗逗貓狗,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一個人清淡了些,但并不寂寞,因為他經歷了太多風雨,這些事足以讓人消化了。
寧不悔眉如柳葉卻上挑,眼中隱隱帶著她父親的那份堅毅,只是一別四十年,也不知故人過得好不好。
但他并沒有開口問,他已然懂得,任何事情,順其自然便好。
大廳之中喧囂不堪,寧不悔這丫頭性格也大方,和一群粗鄙壯漢也說得上話,也可以忍受這股汗臭。
但凡是出來游歷江湖,又有誰沒吃過苦?以他父親的性格,想必也不會太溺愛她。
就憑她剛才那簡單而極速的劍法,便足以說明了一切,任何人要練出這樣的劍法,那一定是吃了數不清的苦。
和眾人說著話,辜雀嘆了口氣,已然準備離開。
他該下班了,已然很晚了。
十月十五,圣地會武,神魔大陸的老規矩了,這一次輪到了殷都。
所以這幾日殷都人滿人患,來自大陸各地的修者齊聚,自己才多說了一會兒。
夜雨滂沱,雷鳴不絕,街道積水,這倒并不是什么大事,這些年吃得苦也不差這一點了。
他繞過眾人,佝僂著身體緩步來到門前,卻是停下了腳步。
轉頭朝后望去,寧不悔依舊和江湖漢子吹著牛皮,她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所有人都年輕,自己已然老了。
伸出手,剛要撫上門,他的身體忽然又一頓,眼中瞳孔也微微緊縮。
這一個時代并不平靜,四年前東州、玄州、地州結成聯盟,共伐黃州,一時間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萬里大峽谷經過了兩場毀天滅地的大戰,已然被夷為平地了,沒了這個天塹的隔絕,以大陸之格局,大戰是早晚的事。
只是來的實在早了些。
而隨著和平被打破,所有的年輕人都想著建功立業,闖出一番名頭來,江湖自然又多了很多不平靜。
圣地會武前后兩月不得交兵,這是大陸公約,也給了黃州喘息之機。
事實上那片貧瘠的土地,在面對三大州共同侵略的壓力下,已然堅持不住了。
若不是那黃州女軍神黃銀紗奇兵百出,打出了幾個漂亮的以少勝多戰役,恐怕這四年時間,黃州已然淪陷。
魔族那邊并不敢動,只因西州蠢蠢欲動,大有入侵之勢。
大陸格局曖昧變幻,一切只為利益。
如這天氣,這是一個雷雨暴風的時代。
辜雀的手之所以停住,自然是因為江湖多險惡,他沒了武功,但那顆心還在。
緩緩拉開了門,門后赫然站著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腰佩長刀的神秘男子,他身材高大,強壯有力,呼吸平穩,目光銳利。
他顯然強大,辜雀的臉上也并無意外,只因他的眼睛還沒瞎。
裝作懼怕模樣,辜雀佝僂著身體正要離開,神秘男子的手已然伸出,擋住了他的去路。
手臂很粗,也很長,動作干凈利落,呼吸依舊不變。
他銳利的目光像是要把辜雀看透一般,沉聲道:“你在開門之前愣了片刻,事實上你知道外邊有人。”
辜雀并未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而神秘男子卻接著道:“外面天很黑,屋內有燈光,常人是決計看不到外邊的,你是高人。”
辜雀抬起頭來,笑道:“老朽只是一個說書匠罷了。”
神秘男子道:“大隱隱于世,這并不鮮見,既然是說書,可否愿加個班?”
辜雀一嘆,看來想走是做不到了,他回頭,又緩步走上了臺。
隨著大門一聲巨響,被狠狠關上,所有人也都驚了一下,連忙回頭一看。
地上是一灘水,蓑衣上的水珠依舊往下滴著,皮靴很舊,但這個人的身影足夠挺拔。
他的確有一股如劍一般的氣勢,讓眾人可以一眼看出他并非弱者。
于是整個客棧大廳似乎都安靜了起來,寧不悔的身體也漸漸繃緊,強者的危機意識,從來很敏感。
所有人屏住呼吸,像是知道要發生什么,并無任何言語,神秘男子已然動了。
他快到極致,氣勢凌厲如獵豹,刷地沖將而去,腰間長刀未出,而是一掌朝著寧不悔肩頭拍去。
寧不悔速度同樣很快,兩人頓時交鋒在一起,一瞬間驚炸之聲不絕,噼噼啪啪的對掌之聲猶如鞭炮,既快且狠。
元氣并未外放,但四周狂風已然卷起,座椅搖晃不休,眾人驚呼不停。
但僅僅十幾個呼吸,兩人便已分開。
寧不悔瞇起了眼,而神秘男子淡淡道:“不錯,并非浪得虛名,參加圣地會武,勉強算個對手。”
寧不悔道:“你怎知我盡了全力?”
神秘男子道:“你怎知我盡了全力?”
針尖對麥芒,但已并無意義,兩人看了一眼,隨即坐了下來。
而很快,客棧的大門又被人推開,這一次很輕,但或許是場中靜,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朝前看去。只見這赫然是一個身穿白衣的明媚女子,眉如遠山,目若秋水,瓊鼻高挺,丹唇如朱,施然而來,卻是臉色淡泊。
身材高挑而纖細,腰肢盈盈一握,白裙飄飄,淡淡出塵。
長發披肩,她看著眾人微微一笑,自己找了個位置緩緩坐下。
她的姿勢和動作都極為講究,一看便知受過良好的禮儀教育,但大雨淋漓,狂風嘶嘯,擋也擋不住的雨,卻連她的衣服都沒有打濕。
她當然不是弱者,也不會有人把她當弱者。
一個弱女子行走江湖,沒有幾分本事誰也不會相信。
辜雀的眉頭皺起,他的記憶力還可以,不至于忘卻一些事,但眼前這個女人他真的認不出來是誰了。
她給人的感覺很熟悉,總像是在哪里見過。
她坐下了,店小二招呼,她并不搭理,只是抬起頭來看向辜雀,輕輕道:“聽聞這里有個說書的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興衰更替,后知未來百年,又會講大道理,又知道各種隱秘,實乃奇人也!小女子特地趕來,就是想要請老先生說上一段,略有些晚,實在抱歉,賞錢自然是有。”
什么奇人,當然都是說著玩兒的,這年頭為了吃飯什么牛逼不能吹?有賞錢自然是好說,至少可以讓自己安穩渡過一些日子。
辜雀點頭,聲音沙啞道:“不知姑娘特地前來,想要老朽說點什么?”
女子淡淡道:“十月十五,圣地會武,老先生不妨給年輕人說幾句話,勉勵勉勵吧!”
一個女人,在滂沱的雨夜特地趕過來,只是為了聽自己勉勵年輕人?這顯然有問題。
但不重要了,自己已然老去,賤命一條,又談什么問題不問題。
事情經歷的多了,生與死,已然并不是太害怕了。
他點了點頭,緩緩道:“十月十五,圣地會武,事實上老朽并無資格多言,既然有聽客要求,那老朽便姑且妄言幾句。”
都知道老者口可燦蓮花,眾人也連忙來了興趣,一個個朝他看去,像是認真上課的學生。
辜雀看了眾人一眼,嘆聲道:“圣地會武之意義,四十年前,神帝軒轅闊在位之時那場圣地會武,東州大帝贏霸已然有言——當居安思危,繼往圣絕學,傳千古文明,開萬世太平。”
眾人身體齊震,而辜雀接著道:“萬年之前,五海入侵,大陸一度淪亡,故之后有會武,啟于當年,蓋及圣山神朝,至四十年前軒轅闊組織圣地會武開始,則變成大陸會武,蓋及整個大陸。旨在創造一個信仰之點,帶動大陸修武之榮耀,提升人族之戰力,傳承文明,守護和平。”
“非但是比武交流這么簡單,這只是形,而并非魂。真正的魂,是給人一種啟迪,一種信念,讓年輕人走出家門,穿越大江大河,看錦繡世界,提升眼界格局,養成天下之心。”
辜雀道:“所以我想要說的是,凡是參加圣地會武的修者,不要執著于場次輸贏、比賽結果,而要放開心胸,俯覽河山,目及世界,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定位。”
“這是一個雷雨暴風的時代,西州魔域對峙,大戰一觸即發,東州、地州、玄州三州聯合,共伐黃州,而龍雀聯盟看似固若金湯,但已然受到大戰影響。少年有壯志凌云,老輩有功業之心,故這個江湖尖銳,也充滿危機。如此亂世,若能明白自己的定位,便能找到自己的立場,立場在何處?便看個人造化了。”
說到這里,辜雀來了興趣,看向寧不悔,笑道:“姑娘立場在何處?”
寧不悔輕輕道:“在于人。”
此言一出,四下眾人,身影劇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