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頭的心情很不好。
因為他這才知道,辜雀來天州根本不是帶他來找碧水仙子,而是來找雪桑老嫗。
請出了雪桑老嫗,竟然直接出天州,不去神女宮了,這個真是夠氣人的!
辜雀的解釋只有四個字:“時機未到。”
這四個字當然不足以讓尹老頭滿意,但尹老頭已然無法再說,辜雀是主,他是臣,他只能不滿,卻不能不服。
四人站在龍戰的背上,直朝南方而去,足足飛了七天,一座巨山才終于映入眼簾。
山如巨龍匍匐,輪廓巍峨壯美,蔓延不絕,橫亙大地數千里,猶如天塹閘門,深深扎根于神魔大陸。
靠近再看,峰巒如聚,波濤如怒,亂石嶙峋,枯松倒掛。風景秀美孕育百獸震吼,嘉木繁蔭中有百鳥齊歌。
巍巍昆侖,壯麗如斯,其上云霧縹緲,仙宮隱隱,一看便知是人間神境。
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天梯直聳蒼穹,無窮無盡,據說唯有無上不朽,才可攀爬而上。
昆侖,誕生了太多太多的傳說,一直是無數修者、平民敬畏的圣地。
昆侖圣山玉虛宮,也成為了天下最著名的教派之一,門生弟子滿天下,世界道法在玉虛。
辜雀這是第二次來了。
這一次和上一次,則完全不同了。
當翼龍天馬穩穩落在山腳之下,整個昆侖圣山,方圓百里,萬獸嘶吼,皆感受到了強者的尊嚴。
翼龍天馬雖然不是神獸,雖然沒有命格威壓,但那一股本能的危險,卻依舊感染了所有異獸。
烏先生右手一揮,羅盤剛要出手,辜雀已然制止。
“不必破陣,我這一次來,是光明正大。”
說完了話,辜雀朝山巔看去,淡淡道:“天虛子,辜雀拜謁。”
聲音并不大,卻如同晴空驚雷一般,傳遍了整個昆侖圣山。
很快,滿山道韻彌漫,青光激射,純粹自然的氣息充斥著整個天地,一個身穿青袍的身影已然從山頂飛下。
他的姿勢和諧而自然,像是和四周的自然都連在了一起,整個人的呼吸都和昆侖神無比契合。
他是一個圓臉道士,身體微微有些發胖,頭發梳的一絲不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穩穩落在地上,微微拘禮,輕笑道:“見過辜雀施主。”
辜雀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全身氣息內斂,元氣沉凝不出,整個人渾然一體,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正亭子天師才是昆侖圣山玉虛宮最合適的繼承人。”
正亭子一笑,緩緩道:“辜雀施主客氣了,請上山吧,掌教師尊已在恭候。”
辜雀點了點頭,拔地而起,直接上山。
看著身后淡然自若的正亭子,辜雀心頭不禁感慨,什么叫智慧呢?這才叫智慧!
此人大智若愚,看似平和規矩,沒有心眼,胸中卻只有丘壑。自己一行四人,每一個修為都比他高,但他一眼便看出了自己才是主要的人。
雖然之前有這一聲拜謁,但這人目不斜視,連翼龍天馬都沒有多看一眼,可見自控力之可怕。
況且,他也知道自己曾經喬裝來過,但卻完全沒有敘舊的意思。
這種人,要么心機深沉到極致,在正陽子如日中天的時候臥薪嘗膽,從不張揚。呀么就是天性如此,自然無為,與世無爭,但求一個道字而已。
若是前者,他恐怕能做一時之雄,若是后者,他恐怕又是一個洞喜子了。
昆侖圣山自有獨特綺麗之景,二次見到,依舊驚艷無比。
穿過重重大殿,正亭子終于停住了,對著辜雀四人輕輕道:“貧道只能送到這里了,請四位自行進去吧。”
“不必了。”
辜雀淡淡道:“把他們三位帶去休息吧,我自己去見天虛子就好。”
正亭子把目光看向烏先生三人,烏先生已然道:“謹遵雀尊之命。”
說著話,三人緩緩退了出去。
經過兩個長廊,三人坐在了明媚的陽光下,看著風景秀麗的昆侖山,心也不禁靜了下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三個時辰過去,尹老頭終于忍不住道:“辜雀小子到底在和天虛子說什么,怎么還不出來!”
烏先生微微瞇眼,沉聲道:“尹先生說話注意分寸,雀尊現在是你什么身份?豈能還用以前的稱呼。”
尹老頭呼吸一滯,不禁頹然道:“好吧!雀尊到底在談什么事啊!”
烏先生淡淡道:“為臣子者,在其位,謀其政,其他的一概不必多問。雀尊要做什么有他自己的打算,一個勢力要想走得長久,就必須要有禮數,有禮數,才會有凝聚力。”
尹老頭擺手道:“行了,你也不必給老頭說這些東西了,這種道理我一百年前就知道了。”
烏先生道:“所以你更要以身作則。”
尹老頭無奈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一天,兩天,三天過后,月上梢頭,辜雀終于走了出來。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三人一眼,便緩緩朝山下走去。
尹老頭張了張嘴,想要廢話幾句,也終究是沉默了。
一個聲音忽然傳遍了大地:“辜雀,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那是天虛子的聲音。
辜雀沒有回頭,只是緩緩道:“不會,你也同樣如此。”
四人極速朝山下飛去,路過一個山澗,這才緩緩停住。
還未說話,一個蒼老的聲音已然從中傳出:“妖氣甚重,恐生魔矣!”
聲音沙啞,在峽谷不斷回蕩,辜雀深深吸了口氣,抱拳道:“辜雀心中有數,請問道君,溯雪現在如何?我可否見她一面。”
洞喜子道君的聲音傳來:“溯雪子苦渡劫難,求道求索,身體已然融進了通心道蓮的道境之中,這一次恐怕你是見不到了。”
辜雀心頭一嘆,不禁慨然道:“大雪曽白青山頭,寒風過后遍地花,年年復復無窮盡,生生世世嘆歸人。煩請道君,一定帶到。”
洞喜子道:“放心吧,辜雀施主。”
辜雀道:“請問道君,震旦界如何?”
洞喜子道:“規則之外,規則之內。”
辜雀道:“請問道君,天下如何?”
洞喜子道:“震旦界下,人心之內。”
辜雀又道:“請問道君,罪獸又是如何?”
洞喜子道:“道法之內,天下之內。”
聽到這里,辜雀這才笑了起來,道:“罪孽森林,恭候道君。”
洞喜子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出:“僅僅是恭候我嗎?”
辜雀大笑出聲,豁然轉身,直朝山下而去。
尹老頭跟在身后直翻白眼,撇嘴小聲道:“臭小子年紀輕輕,也學會打啞謎了,論裝逼,老朽不如。”
說到做到,他又看到了烏先生不爽的眼神,連忙縮了縮頭不再說話。
昆侖圣山之下,密林之中,月光束束而下,猶如殘雪,把大地照出點點斑駁。
一個高大的身影盤坐在地,全身氣勢澎湃,血發無風亂舞。
他豁然睜開了眼睛,瞳孔透出兩道血光,眼睛深邃如宇宙,直直看著前方。
前方,不知何時已然站了一道瘦小的身影。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愈發蒼白。
一步一步走進,對著墳墓深深鞠躬三次,辜雀輕聲道:“二十五年?”
流川子淡淡道:“二十六年零四個月又七天。”
辜雀道:“為何只給妻子立碑,不給女兒立碑?”
流川子臉色冷得可怕,寒聲道:“如果你來只是為了說這個,那么你可以走了。”
辜雀一笑,緩緩道:“可還飲酒?”
流川子道:“滴酒不沾。”
辜雀道:“隱居深山,陪伴孤墳,可知天下格局衍變?”
流川子不屑一笑,冷冷道:“天下衍變,與我何干?”
辜雀終于不再說話,只是從黑白雙環中祭出了一張桌子,兩個板凳,又端出了幾盤熱菜。
一個人坐在上面,又拿出酒來,斟滿兩倍,各自喝了起來。
流川子道:“你可以換一個地方喝酒。”
辜雀道:“為何?”
流川子道:“我妻子墳冢面前,不許喝酒褻瀆。”
辜雀道:“你真的不喝?”
流川子體內的元氣開始洶涌了起來,森然道:“不要以為你我曾經相識,我便不會殺你。”
辜雀一笑,緩緩道:“可惜斯人已逝,在九泉之下,依舊不得安心。”
“你說什么?”流川子的臉色已然變了。
辜雀只是道:“若是時間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你和她必死一人,你選擇誰死?”
流川子大聲道:“我寧愿自己死,也絕不要她死!”
辜雀道:“然后呢?你希望她如何?”
流川子眉頭一皺,深深看了辜雀一眼,沉思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希望她幸福美滿,好好過完下半生。”
辜雀嘆道:“可惜畢竟是死了,一切不可以再重來,那么她呢?又希望你如何?”
辜雀把酒杯緩緩朝流川子遞過去,淡淡道:“她是不是希望你枯坐在她孤墳面前,滴酒不沾,寸食不進,與世隔絕,然后靜靜看著時間的流逝?”
聽到此話,流川子身影劇震,不禁臉色一白,朝辜雀看去。
辜雀緩緩道:“你若是真的愛她,你若是真的對她愧疚,你就不該給她壓力。她雖死,但卻在九泉之下看著你,她看到你這樣,她會自責......”
“住口!”
流川子勃然大怒,一掌轟然打出,辜雀卻只是一笑。
手掌還在空中,流川子停住,死死盯著辜雀,身體一軟,把手放在了辜雀的酒杯之上。
端起來,仰頭,一口飲盡。